已是子夜,德光十三街万籁俱静。
轩琅易青坐在堂屋中缺了一条腿的椅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药渣的味道。楚敦煌在他的身旁轻声咳嗽,隔着帘子望着里屋躺在床上的人影。
“他没事吧?”楚敦煌轻声问。
“有事,但事不大。”轩琅易青淡淡道,“被人震出了内伤,右臂骨折,身上一些旧伤也一并复发,一般人恐怕早就扛不住了。”说到这儿,轩琅易青深深的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敏达,若有所思道:“可他体质异于常人,调养些日子,应该没什么大碍。”
楚敦煌“哦”了一声,稍微放松了一下心神,抚摸了一下脖颈中淤青的指印。
细雨剑被轩琅易青放在桌子上,长剑横了三尺长宽的木桌,剑身被夜色中的寒气一激,淡淡的渗出一层露水来。
“我......”楚敦煌有点不太适应此时的沉默,他偷偷看了一眼轩琅易青,觉得有些羞愧。他和敏达走的干脆,但毕竟没有听从轩琅易青的吩咐,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城池中,楚敦煌下意识的觉得今夜的事会给面前的大叔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踯躅了良久,楚敦煌还是坦然的道了声谦。
“表填好了吗?”轩琅易青突然问。
“啊?”楚敦煌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
“柜子里有笔墨,现在填吧。”轩琅易青指了指身后的供桌。
楚敦煌会写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字漂亮秀气,但同时女气也实在重的不像话。这源于他的书法都是母亲手把手教的,王宫里的师傅向来鄙夷南朝文化,所以他在各个书房里找不到任何一本字帖,只能日复一日的练习小楷。
轩琅易青一字一句的告诉楚敦煌他在南朝的籍贯,家庭等信息。这些信息具体到邻居和保人,且丰富的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楚敦煌写着写着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真的在江南的那个小镇里生活了十年,有着一群和蔼良善的街坊邻居和平凡的父母。
写完,吹干墨迹,轩琅易青将荐表塞进楚敦煌怀里,轻轻拍了拍,道:“下个月初尚武堂开学,东西要保存好。”
楚敦煌点了点头,但神色还是有些不安,半晌又道:“今夜......”
“今夜的事情都过去了。”轩琅易青轻轻摆了摆手,摇头道:“你不用和我解释,更不用道歉,但要记得,关于此夜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楚敦煌愣了一下,随即珍重的点了点头。
“你的伤不要紧吧?”轩琅易青看着他脖子上的痕迹,问道。
“不要紧,一些皮外伤。”
“那就好,去看看敏达,今夜好好照顾他,别忘了换药。”轩琅易青淡淡的吩咐一句便站起身来,并提起细雨剑,举步向外走去。
但走了两步,轩琅易青又回过头,看着楚敦煌,忽然问道:“你背上的东西能不能给我看看?”
楚敦煌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反手护住了一直背在背后的北海天心,眼神瞬间变得机警,充满警惕的看了一眼轩琅易青。
这一切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以至于楚敦煌的面部表情都带着方才来不及散去的对敏达伤情的担忧。
轩琅易青苦笑一声,只好作罢,转身出了房间并轻轻合上了房门。
走出房间的轩琅易青站在泛着泥土味儿的院子里,抬头望是一轮偏西的明月和漫天星斗,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在所有百姓的眼中,德光十三街是非常宁静的,宁静的不像是城市,更像是一个心远地偏的野人家。这里的贫穷和寥落赋予了这片街巷与洛城这个名头格格不入的气氛,极远处的夜市摊扔在喧嚣,可这里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但所有宁静的一切,却只是对普通的老百姓而言。
在轩琅易青的眼中,整个天空陡然变了样子。
在极高极高,高到伸手可触碰罡风,仅低于星辰一线,与青云并肩的地方。在那个月光纯粹皎洁雪亮的空中,一道浓郁的气晕横贯了半个洛城;这股气晕没有具体的形状,可却充沛到肆意挥洒的境地,像是被谁打开了拦洪堤坝,洪水自九天之上倾斜而下。
轩琅易青抬头向上看,他几乎能够看到那一抹幽蓝色的气晕光芒勾连着紫薇星,朝着璀璨的银河弥漫过去。
此夜,此时,整个洛城像是炸开了锅一样。
位于城北天寿山上的观星台突然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在一串催魂似的铜铃声中,所有占星师,睡的没睡的,年轻的年老的,都一股脑跑向了那座最高,也是最大的观星台。当他们气喘吁吁的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愕然的发现两鬓斑白一头银发的老师已经托着定星盘,站在了观星台上,仰望着如大海一般的星辰。
城东笑佛寺灯火寥落,钟楼之上一个青衣小和尚坐着护栏,悠悠的望着天空。他身旁站着手持白骨念珠的老和尚,眉须泛青,僧袍却是朱红色,正顺着小和尚手指的方向抬起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但却像是看到了波澜壮阔的景象,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城东北方向的正修门早早的闭了衙,主事官闭着眼睛,正美美的享用夫人调制的冰镇酸梅汤,喝起来爽口刺激,令他心旷神怡。可是当夫人满脸得意准备再喂他一勺的时候,却看见他骤然睁开了双眼,那种突兀和震惊让夫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打碎了瓷碗。可这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却对夫人的惨状置若罔闻,而是两步跃到中庭,从袖中飞射出一柄身碧刃红的长剑,朝天空激射而去。
在那一个瞬间,有数道流光自城池的四面八方冲入天空,冲向那抹幽蓝色的无形气晕。像是一群饿汉扑向了鲜美多汁的肥肉!
这抹壮丽,令人咋舌,更令人惊叹。
若不是只有修习之人才能看得见,那整个洛城,就一定真的炸开了锅了。
轩琅易青站在庭院中,那庭院不过四丈见方,可在他一睁眼一闭眼的刹那,整个院子却波动起来,瞬息间仿若大海。轩琅易青站在海潮之上,双手成掌交叉,左掌叠于右掌之上,掌心朝内,两个拇指并列放在一起,一个淡青色的完美圆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紧接着,他以极快的手速变换着姿势,随着他令人眼花缭乱的姿势变幻,圆圈之内赫然出现了勾画复杂的线条。
这些线条犹如会呼吸一样,慢慢交织穿插,形成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平面图案。
“咄!”轩琅易青清喝一声。
图案陡然升空,仿佛烟花一样炸散在星河之中。
在图案炸开的一瞬间,那些瑰丽的流光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这是一场角力!
烟花的炸散投射出了千万点光芒,光芒附着在流光之上,将锐利的流光变成了冬日里柳枝冻结而成的雾凇。可是流光也不甘示弱,奋力挣扎,想要冲破光芒的束缚。
角力犹如狮虎搏斗,陷入令人亢奋的拉锯。
整个洛城的天空,好似双方争屠大龙而奋力绞杀的一盘围棋。
在远离洛城的地方,百里的山川内,有个素衣老农。这老农微微阖着眼睛,手中一把蒲扇轻轻扑打,萤火虫在他身边的草丛中若隐若现。老农的不远处是个简陋的茅草屋,茅草屋前种着一架葫芦藤,藤上结着一个个青嫩的葫芦。葫芦在风中摇摇晃晃,老头的胡须也在风中摇摇晃晃。
无预兆的,这个平凡的老农打了个哈欠,举起蒲扇扇了一下。
山川安和,夜空寂静。
洛城城北观星台,两鬓斑白满头银发的占星师忽然笑了一声,望着托举着定星盘尚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的学生,像赶羊一样喊道:“打雷了,下雨收衣服睡觉了。”
学生们愣愣的望着老师,心想老爷子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喊大家起床的是他,让大家回去睡觉的还是他......
洛城之上,隐隐有风雷滚动。
这场角力,开始的突兀,结束的更加突兀。
在第一声闷雷滚动的时候,轩琅易青的嘴角便浮出了一丝微笑。这抹微笑里带着很复杂的情绪,既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加了几分的震撼,然而最多的,还是强烈的尊崇与敬仰。
他笑着,却没忘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内散了所有手印。只看到天空之上,光芒瞬息间黯淡下去,归于无形。
然后雷声大作,一道道蛟龙一般的电光骤然斩过夜空,张牙舞爪,狰狞疯狂。
流光避之不及,被拦腰截断!
洛城中响起无数郁闷的闷哼吐血声。
横贯了半个星河的幽蓝气晕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乌云弥漫过来,遮蔽了明朗的天空,电光敛没,隐雷却在云层中滚来滚去。
一场大雨,呼啦啦下了下来。
房屋中忽然传出楚敦煌的惊呼:“啊!下雨了?我的衣服。”
门被遽然打开,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冲入雨幕,冲向晾衣绳,抓起他午时洗过的火狐围领和衣服便往屋里躲去。然而轩琅易青却笑眯眯的站在瓢泼的大雨中,看着雨水倾灌下来,冲刷过少年的包袱,也冲刷过散着淡淡幽蓝光芒的北海天心。
好雨知时节!
轩琅易青转过身朝向西,望着暗夜里看不到头的远方。他伸出手,一撩袍子的下摆,另一只右手放在胸前,然后缓缓躬下身子,使得上身平行于地面。
他行了一个大礼。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老神仙,谢谢了。”
......
......
一场来势汹汹的秋雨将整个洛城打的措手不及。这场雨来的太突然了,整个城市好一阵手忙脚乱,夜摊收摊的、院子里收衣服的、货栈盖货的......应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叮当乒乓闹到了后半夜。
然后洛城中只剩了雨声。
雨打芭蕉帘外潇潇,宋一半跪在伸出去三尺的屋檐下,低着头,让目光垂落在地板木头的纹路上,呼吸都特意减轻。这个清新别致的木楼在雨中散发出一种好闻的香味,四周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涟漪激荡起来,犹如鱼鳞。
好半晌,在檐下摇椅上躺着的中年人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松宽的纯色绵麻睡衣,素净的厉害。他的头发披散着,神情疲惫而慵懒,半睁着眼,修长的手指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敲打了两下。
宋一松了口气,他有些不明白,眼前明明是个耽于酒色病怏怏似的人,怎么自己总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敬佩和臣服之心呢?宋一搞不懂这种看不透的感受,且,他也不敢在这个人面前有什么自作聪明的行为和举动。
“小姐没事吧?”中年人开口,声音浑厚,却略显沧桑。仔细听,又似乎能从言语中听出一股腥味儿。
“小姐无碍,只是有些受惊,仆下无能,甘领责罚。”
“既然无事,你就没有犯错。”中年人睁开眼,看着帘外的暴雨和湖岸忽明忽暗的灯光。秋日本来明朗的夜因为这场雨而变得漆黑,木楼檐下挂着几盏灯笼,却仍显阑珊。宋一偷偷抬起眼,只能看到中年人的脸在阑珊的灯火中半明半暗。
“至于细雨剑......”中年人微微闭上眼,他提到这三个字时,语气忽然有些犹疑和漂浮,宋一知道虽然中年人身子极弱,可这种语气上的犹疑却是从未有过的。宋一的心里突然惊了一下,又听到中年人喃喃道:“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切忌外传。”
“可是那两个少年,确实不一般。那个半狼族人目生萤蓝,那个江南口音的少年又身负细雨剑。仆下以为,此事与十年前那场朝堂之变,定然有莫大的......”
“这是一场好雨啊。”中年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看着连珠线一样垂下来的雨滴,十分的赞赏。他自顾自道:“我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因为至少他们将聪明视作目标,并为此而努力,哪怕南辕北辙;但我又讨厌自作聪明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总是活不长。”
中年人微笑着看了一眼鼓起勇气抬起头的宋一,手指上浮着一滴清澈透明的雨珠,喃喃道:“这一场雨,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宋一悚然,蓦地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并有些愚蠢。似乎是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深深的低下头去,将音量微微提高,应道:“仆下明白!”
“保护好小姐,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哪怕是......宫里的那位问起。”
“仆下明白!”宋一的声音中终于带了一丝颤抖,整个身子低低的伏在木板上,再不敢抬头看一眼自己的主人。
而中年人已经闭上了眼,雨滴落在地上,暴雨划破空气,千军万马般从他的耳畔奔腾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