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离夜市摊不远的昏暗小巷里,那个人才停下脚步,斜斜靠在一张破落的门板上,嘴里叼着根竹签字。
空气中游荡着烤羊腰的味道。
轩琅易青望着这个身材修长却玩世不恭的家伙,嗤笑了一声,淡淡道:“又是韭菜又是腰子,看来千羽楼的姑娘们没亏待你。”
叼着竹签子的家伙愣了一下,背过身去抠了抠牙齿,将一抹翠绿的韭菜丝挑在指甲上,嘿嘿干笑了两声。
“比不得青哥你,深受韩姑娘青睐。”这家伙开口,声音格外的好听,几乎能让人单从声音上便觉得他长得不错。可惜他的样子掩在昏暗的夜色中,灯火只在他的脖颈上投出一道光线,远远不能看到他的模样。
“这几日来,都没见你去庙里,又听说你把韩姑娘的梳子都给赔进赌坊了,心想着你不会饿死了吧?结果你竟然好端端的逛着夜摊,我说你要是不想拿那点供奉银子,不如转给我啊。”他的牙签在嘴里一晃一晃,双手环抱在胸前,瞥了一眼邋遢的轩琅易青。
“废话少说,交出来。”轩琅易青伸出手,朝他扬了扬脸。
这家伙颇不开心的扫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色的钱袋子,晃了晃扔给了轩琅易青。
“月奉十两,方才我吃了两钱,剩余的都在这了。”他拍了拍手,有点愤懑的叫道:“一个月三十天,你到岗不满三天,月奉银子倒是一分不缺,还不都是我的功劳。要是没我,指不定早就饿死了,也不知道孝敬孝敬咱。”
轩琅易青笑了笑,骂道:“你还花了老子两钱呢。”
“当跑腿费了。”牙签站直了身子,道:“说正经的,庙里那些老家伙可看不惯你这样了啊,三天两头查考勤,咱们好歹还是朝廷的供奉,就算你拿这差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成啊,总不能天天晒网不打鱼吧。”
“还有。”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最近上层可能会有些动作,你还是老实点,否则差事丢了,一个月十两都领不着。”
轩琅易青把钱袋子里的钱数了一遍,分文不差,于是竖了竖拇指,赞道:“够义气。”
“老子信了你的邪,你把老子当什么了!”牙签愤懑的瞪了轩琅易青一眼,叫道:“你满洛城打听打听,我四眼狸猫范无影是什么人,会贪你的钱!”
“要不要我去刑理院打听打听?”轩琅易青笑嘻嘻的望着他。
范无影嘿嘿的笑了两声,继而正色道:“说真的,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轩琅易青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一旁干净的台阶上。
范无影轻声道:“我知道你本事高,人缘好,整个正修门你谁也看不上眼。但上次为了你屠戮市坊司的案子,护着你的老大不知道跟六院的人打了多少个来回。这短短几年,明升暗降,贬谪外调的,早就把正修门的水换过来一遍了。那一届的尚武弟子,除了你就是沦落为扫地的苏三箭,而今态势,远不比从前了。”
轩琅易青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庙里了吧。”
“那是以前,现在你必须收敛一下了。”范无影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四下扫视了一遍,压低嗓子道:“我前儿刚从军机院打听到一件事......”
“冰海帝国政变。”轩琅易青淡淡道。
“嘶......”范无影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轩琅易青反问回去。
范无影喃喃道:“果然是纸包不住火,消息传的真快。”顿了一下,他又苦笑道:“对普通百姓而言,冰海帝国只不过是个万里之遥的番邦小国,但对我等修门中人而言其意义如何重大,你我心知肚明。”
轩琅易青沉默不语。
范无影叹道:“我修门中人的功法,其源头便是来自冰海帝国,此次冰海帝国政变,上头肯定要紧抓一段时间,至于原因......我想你也明白。”
轩琅易青忽然问道:“龙门宗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应?”
“啊?”范无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你说那位老神仙啊......人家可是超凡入圣的人物,闭关了几十年了,能有什么反应。我看啊,就算南朝覆灭了,他老人家也照样稳如泰山。”
轩琅易青心底悠悠叹了一口气。
“反正话我是带到了。”范无影道,看了看轩琅易青脸上的淡漠和无所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青哥,都已经十年了,何必念念不忘。”
轩琅易青应付式的笑了一声。
范无影忽然有些后悔提起“十年”这两个字。
十年前的那场大变,那场震动了半个朝堂的政治博弈,直至今日提起,或者想起,依然让当时不过是正修门菜鸟的范无影喉头哽咽。
那一次大败之后,修门双壁,一个失踪于茫茫人世,一个苟且于街巷闾尾。朝堂之上的大清洗一年酷胜一年,正修门亦然,不光是轩琅易青,多少那一届的尚武堂同窗都选择了黯然隐退。
范无影看着像放羊老农般蹲坐在台阶上的轩琅易青,忽然觉得日子真他妈残酷,活生生的把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了混吃等死的痞子。
范无影在他身旁蹲下来,挠了挠头,故意岔开话题道:“青哥,问你个事儿呗。”说完这话,似乎是怕轩琅易青拒绝,所以他马上继续道:“前两天我在千羽楼,嘿嘿,听红姐说......韩姑娘拜访了崇文院欧阳老院长。欧阳老大人闭府谢客了一整天,只为招待姑娘,这是近三年来韩姑娘第一次出千羽楼主动上门,坊间都说,是你把韩姑娘的梳子赌了之后,彻底伤了人家姑娘的心了......”范无影说一段,就要偷偷看了一眼轩琅易青的脸色,待发现青哥神色不变,才嘻嘻笑道:“大概不真吧。”
轩琅易青也笑眯眯的道:“你不该在修门里当供奉,你该去茶馆当茶博士。”
范无影老脸一红,道:“我不是怕你真的和韩姑娘有什么误会嘛。”停了一停,他又说道:“毕竟欧阳老大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但年轻的时候俊逸潇洒,倜傥风流,就算是如今老迈,也照样才高八斗名满天下。就算你是想让韩姑娘去搞份尚武堂的荐表,也不能如此冒......”
范无影绝对没有想到,在他刚刚吐出“尚武堂”三个字的时候,身前的轩琅易青竟然猛的盯了他一眼。这一眼的冷意如同三九寒冬,范无影几乎隐隐听到青哥的袖中有流水瀑布之声。
是那柄纯青剑。
范无影咽了口唾沫,纯青剑至今,已经快要有十年未曾出过鞘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轩琅易青站起身来。
“手贱......纯粹手贱。”范无影舔了舔舌头,干笑道:“青哥你也知道我老本行,实在习惯了,就偷来看了一眼。”
轩琅易青紧盯着他,看了好大会儿,直到从范无影的眸中看到恐慌,才重新坐下去,摆摆手道:“一个朦月郡的后辈侄子,我想送他进尚武堂。”
范无影呼了一口气,胸中的紧张方才散去,心下一片骇然。
青哥就站在那里,四周仿佛已经被隔离出天地之间,每一寸的空气都仿佛变成了一柄一柄透着寒意的锋锐钢剑,死死的指住了他的周身每一寸皮肤。
恐怕只有拥有着这样的实力,才能无视正修门的规矩纪律吧。
多年之后,范无影重新领略到了“修门双壁”的恐怖与强横。
范无影用一声在心里九曲十八弯的叹息,为自己的无力感深深的表示了遗憾。他强打着笑说道:“尚武堂这等地方,就算是国公爷的世子也是挤破头皮都难进的,青哥那位侄子当真运气好到爆。”
“只是去混两年,赚这尚武堂的名头。”轩琅易青笑了,“岂不闻崇文院推过去的学生,都是些雕花文武敬。”
“青哥,你可也是尚武堂的学子。”范无影心态调整的很好,嘿嘿笑着打岔,再不提那所谓的侄子半句话。
“尚武堂那种地方......”轩琅易青眯起眼,轻声道:“所谓的同窗之谊,只有在赢得尊重之后才会有。”他看了一眼范无影,忽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有些许的无奈,“而尊敬,只有通过两种渠道能够获得。”
“要么是实力,要么是生命。”
范无影一愣,尚武堂,这个被南朝百姓视为天下第一学府的地方,实在让他看不明白,也搞不清楚。
“老范,帮我个忙。”轩琅易青淡淡道:“尚武堂巡检营应该正缺人手,帮我推荐个人上去。”
“谁?”
“一个半狼族人。”
“啊?”范无影再次愣住,半晌才无语道:“色拉人啊?”
轩琅易青瞥了他一眼,“自由人,不在奴籍。”
“那也够呛。”范无影把嘴里的牙签吐掉,掰着手指头说道:“这年头半狼人里的自由人无非是两种,一种是主家人抬举,撤了丹书销了奴籍的奴才;一种是在草原上活不下来,逃难到洛城的难民。”范无影看着轩琅易青,为难道:“虽然国朝律法一修再修,准许无奴籍的半狼人参军,可真实情况是凡参军的半狼人,不超过一个月铁定在军营被活活打死。前些年各地出了几桩这样的案子,地方不查,朝廷不问,大家心领神会该干嘛干嘛。时间久了,天下人都认准了这条潜规则,半狼人从此之后也再无人敢参军了。”
范无影瞅了一眼轩琅易青,小心道:“要说荐上去,那是没问题,可一来兵马司未必会批,二来巡检营......”范无影尴尬的笑了一声:“嘿嘿,青哥,里头的主儿可都是些混不吝。”
轩琅易青皱了皱眉,忽然道:“倘若参军不造册,能做到吗?”
范无影一愣,点头道:“这个没问题,参军不造册,等同白给了一个壮丁,兵马司那帮混蛋那么爱占便宜,不掏钱的好事儿肯定答应。”
轩琅易青嗯了一声,沉吟片刻,不禁叹了口气,道:“至于这第二嘛......让我有点担心。”
“这样吧青哥,我先把人弄进去,然后上下使点关节,让那群巡检营的少爷兵们收敛点。你也让那半狼小子低调老实装段时间的孙子,过了俩仨月,估计也就没问题了。说不定那个时候还能打点一下,造个名册上去......”
范无影一一做了安排,自觉天衣无缝,身为正修门修为最低的供奉,他得以长时间待在庙里而不被开辞,最重要的便是得益于这小子的左右逢源和玲珑八面。可这次,他的如意算盘在轩琅易青面前砸成了一脸的惊愕。
轩琅易青挠了挠头,很是苦恼的叹道:“我得好好找那小子谈一下,万一他下手没轻没重,把那群老爷兵打残了,我可没本事收拾残局。”
范无影深吸一口凉气。
我的青哥哟,您手底下都是一群什么乱七八槽的亲戚朋友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