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安又吹起他的笛子时,天色已经偏暗了,云霞在西边醉了酒一样的泼洒,整个草原看起来像是金红色的沙滩。
楚敦煌紧紧抱着被褐色油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北海天心,蹲坐在空旷的草原上。昂贵的火狐围领替他遮挡住了来自北方雪山的寒风,他得以稍微放松心神的喘息,却发现姐姐在六岁生日时送给他的西海玉丢了。
他想起出宫时姐姐将西海玉小心翼翼缠在自己手腕上的样子,忽然想哭,却发现草原上的一切都距离华美庄严的宫殿如此遥远,甚至连空气,都没有了夜灵花的味道。于是他咬紧了嘴唇,把即将夺眶的眼泪凝结在眸子里,然后抱紧了北海天心,深深的低下头去。
罗安在吹母后家乡的曲子,低沉婉转,九曲十弯。他是听惯了的,知道这首曲子在母亲的家乡叫做《南乡子》;南乡,听母亲说,那是一个有小桥流水,杏花缤纷的地方。
罗安是母亲的陪嫁奴隶,十年前随主人北上帝国,然后在深宫中做了十年的影子。哪怕是父王如此强势的君主,都不得不默许他的存在。楚敦煌看着罗安,忽然想起了家乡的日日夜夜,他又想哭了,他想起离开前母亲的嘱托:不要想家,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这和父亲的期许不一样。
在破城的前一夜,父亲将北海天心交给了他,虽未曾说一言一语,但其中含义他已了然于胸。他是要回去的,带着北海天心回去,带着父亲的仇恨回去,带着王族的骄傲回去,将叛军绑在祭塔上,活活的烤死。就算......就算如此,也难以泄他心头之恨!
“突嘛索。”他低低的骂了一句。
罗安的笛声戛然而止,楚敦煌顿时觉得脸颊火辣,不知道什么时候,罗安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狠狠的抽了他一个耳光。
看着罗安愤怒着打出的手势,楚敦煌咬紧了牙,道:“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说帝国话,如果有下次,我会自断一根手指。”
罗安是母后的影子,是整个帝国最神秘也是最强大的勇士,这是不争的事实。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贵族曾密谋暗杀过那个来自南朝的异族女人,还有他这个有着黑色眼睛的混血王子,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刺客的尸体总是在朝阳升起时被悬挂在王宫的城墙上,伤口微小,却一眼能辨认出来自于罗安的细雨剑。
像是细细的雨一样的长剑。
所以楚敦煌没有任何理由不去信任他,并且任由他带着自己逃亡天涯。
逃亡的三个月里,他随着罗安从帝都向南,穿过有着鹰狱之称的通天雪山;走过茫茫的黑沙漠,然后到达了千里无垠的草原。这里是半狼人的聚居地,从理论上而言,他们已经逃脱了帝都叛军的追杀。可罗安却从未放松警惕,甚至像偏执狂一样让他遵循着不能说帝国话的禁令。
“我们现在去哪?”楚敦煌轻声问,用的是母亲自小教他的南朝话。他的南朝话没有一丝生涩和别扭,熟稔的如同一个从小长在水乡的孩童。
罗安收起了青翠的竹笛,望着东方的草原尽头,已经泛黑的天空,半晌低下身,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半步多是什么地方?”
罗安打出了客栈的手势。
“草原上也有客栈吗?”楚敦煌喃喃,他张张口,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停住了。罗安是哑巴,他从没有听罗安说过一句话,和他在一起楚敦煌几乎可以省略掉没有必要的任何语言。不过这对于逃亡中的罗安和他而言,是件好事。
楚敦煌站起身,怀抱着几乎到他下巴的北海天心,站在罗安的身侧。初春的草原绿的并不很惹眼,却有嫩黄色的芽儿从泥土中冒出来。寒风自雪山迢迢南渡,楚敦煌小手被冻的通红。他望着北方,忽然轻声问道:“罗安,我们还能回去吗?”
罗安不说话,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
......
半步多客栈开在一片密林里,方圆十里的密林葱葱郁郁,中心地带却是一片空旷,直有四五亩大。客栈是典型的土木结构,仿南朝的建筑,却于细微处稍有不同。总体是个两进的院子,高低二层,前可打尖后可住店,两侧皆备有马厩,对劳途的旅人而言,在茫茫的草原上能遇见如此的客栈,实在令人惊艳。
客栈的檐下都挂了灯笼,淡红色的光芒笼罩了这个孤独而繁忙的旅店,楚敦煌是第一次见到斗角飞檐的南朝房子,一时有些失神。但罗安却司空见惯,拉着楚敦煌的手步入客栈,直接走到了柜台前。
客栈人手似有不足,没有见小二,只见到一个略有些胖的灰色人影站在柜台后面。走近了,楚敦煌才发现这灰衣人竟是个老僧侣,眉毛雪白,站在原地微闭着眼睛,无精打采的模样。
楚敦煌很少见到僧侣,帝国山水迢迢,阻隔在雪山和沙漠之后,传教的人难逾天险,只能放弃帝国这一亩三分地。只不过楚敦煌是王族子弟,多多少少还是有过听闻见识的。
罗安敲了敲松木的桌子。
老僧侣睁开眼,看了看罗安,却只是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对着楚敦煌说道:“施主要点什么?”像是早就知道罗安不能说话一样。
楚敦煌有些吃惊,他看了看罗安,见罗安点了点头。他便道:“一间上房,还有两份晚餐,要送到房间。”
老僧侣“唔”了一声,便重新眯上了眼。楚敦煌愣了一下,正准备再说一遍,罗安却扯了扯他,径直向楼上走去。两人刚刚走上楼梯,那老僧就重新睁开了眼,张口道:“那施主留步......”楚敦煌回头,罗安也回了头,老僧侣笑了,对着罗安点头致意道:“施主走了十年,如今南归,可喜可贺。”
楚敦煌抬头看着罗安,罗安轻轻朝老僧侣打了个手势。
“阿弥陀佛。”老僧侣合十双掌,轻声道:“悲喜早是注定的,施主既然不让我贺喜,那老僧为你悲叹就是了。”
老僧侣的话刚落音,正在大厅里的一桌吃客忽然悲悲切切的哭了起来,声音幽远凄苦,如怨如诉。楚敦煌望过去,见是一桌精瘦的女人,以袖掩面,哭啼啼闹个不停。周围的食客倒也脾气好,即便是那些女人哭个不停,也没有人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反而个个我行我素,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似乎那些女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罗安皱了皱眉头,拉着楚敦煌上了二楼客房。
罗安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径直向东走,在东天字号停下推门而入。里面家具齐全,烛火已经点亮,屋内清洁的像刚刚打过蜡一般。楚敦煌有些惊讶,这里的整洁比起王宫来似乎都不惶多让。
“你以前来过这里?”楚敦煌问。
罗安点了点头,却并不多说什么。
“是十年前吗?你和我母后北上去帝国的时候对吗。”楚敦煌抱了抱北海天心,声音有些飘忽:“那我母后也在这里住过吧。”
罗安关窗的手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老和尚的记性可真好。”楚敦煌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不再说话了。罗安叹了口气,拉着他坐在了圆桌前,倒了一杯茶水,用手指轻轻蘸了,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小心。
楚敦煌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他没有问小心什么,因为就算知道他也对付不了,他需要的,只是尽量自己小心就是,其余的交给罗安吧。他忽然想起上楼前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心想罗安难道是要小心这些人?可一些女人又有什么可小心的呢。
客栈里虽然人手不足,但效率却是极高,没过多长时间,晚餐就已经送了上来。饭是草原常见的羊肉,味道虽不算鲜美但胜在原汁原味。逃亡在路的楚敦煌是真正的三月不知肉味,原先对羊肉膻味无比憎恶的他也顾不得许多,抓起便是狼吞虎咽,一番朵颐。只是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楚敦煌仍旧用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北海天心,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吃罢饭,潮水般的疲倦才渐渐涌上心头,可楚敦煌却睡不着。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甚至有些害怕睡着,因为一睡着,叛军围城的景象便会钻进梦里。巨大的投石机将小山一般的石头扔进王城,深夜里的火箭像是流星扎进房屋街道,鲜血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掩盖了夜灵花的芬芳。父王如同暴怒的狮子在大殿中踱步,母后握紧父王的手,全不顾手臂被父王锋锐的铠甲划破。
还有姐姐的惊慌以及她故作镇定给自己讲的故事和传说,宫女的泪水,以及城外被捆绑在一起一一砍掉脑袋的王室族人。
破城的前一夜,他被罗安护送着逃出了王城,可那凄厉的火光,苍冷的残月还有母后如昙花般的笑容,却永远的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罗安,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楚敦煌轻声喃喃,这个问题一路上他已经问过无数遍了,似乎只有这样不停的问,才能支撑着他走过那么远的路。
罗安还是沉默,像无数个往常一样。
“我知道。”楚敦煌僵硬的笑了一下,碎碎念:“我们会离开草原,然后去南朝,父王说过我的舅舅是南朝的将军,手握成千上万的兵马。我要去找他,等我长大了,向他借兵,然后杀回帝都,将叛军一一处死,夺回父王的天下!”
罗安皱了皱眉头,拉过了楚敦煌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罗安,我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过他吗?”楚敦煌抬头问。“你是我母后的侍卫,是舅舅派你来保护我母后的吧,那你一定见过他。”
罗安的手微微僵了一下,他看见楚敦煌的目光透着光亮,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用茶水写下了“神武”两个字。
“果然没错!”楚敦煌抱紧了北海天心,语气中有些骄傲:“我的舅舅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母后总说南朝多异士,等我找到了舅舅,复国就容易多了。到时候我要你做我的大将军,带着你的细雨剑,第一个杀入帝都王城,将叛军的头斩下来,将北境候的头颅斩下来。我要洗干净血肉,用北境候的头骨盛酒喝。”
罗安静静的看着楚敦煌,看着八岁年纪的他咬牙切齿,在想像中将敌人摧枯拉朽,碎尸万段。他并没有阻止楚敦煌疯狂的想像,他不知道如果此时的小主人连想像都没有了,该如何走下去,活下去。
江湖夜雨十年了的罗安,清楚的知道仇恨虽能把人毒杀,更能为人续命。
在叨叨不休的叙述中,楚敦煌的眼皮愈发的沉重,终于他睡着了,可即便是沉沉睡去,他的双手依旧死死扣着北海天心,似乎连铁锤都砸不开,钢撬都撬不动。
将楚敦煌轻轻的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罗安缓缓回过头。
细雨剑,陡然滑出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