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身最后看了眼襁褓里的孩子,带着无限眷恋,雪舞回风的指端触碰过孩子粉嫩的脸颊,孩子细小的鼻梁,以及孩子半闭着的紧皱的眼,小家伙仍旧忘乎所以地哭着,连着母亲的心也一并哭碎了。孩子,原谅你这个狠心的母亲。
最后的期限到了,今天雪舞回风便要去赴一场生死之战。再次抬眸望向巫残云,雪舞回风早已红了眼眶,却也同时舒展了欣慰的笑容,正是因为有那个姐姐,一切便都可以有所依托,此去经年,也许再也回不了头,那个姐姐会像对待亲生骨肉一般照看着这个孩子。
两个人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目光已经涵盖了太多无法诉诸的言语,当巫残云的目光,送走那个持剑女子绝尘而去的背影,划破寂静树林长空的,分明是那个与母亲离别了的孩子痛彻心扉的啼哭声。
阳光渗透树荫,洒落在那个女人坚毅的侧脸,轩辕剑剑柄也闪耀出不朽的光芒,雪舞回风脚踩在落叶上,每一步都像是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拖着她的灵魂一步步深陷下去,她的视线,有时候是落在地面上,有时候又遥望前方,但无一例外难逃脱空洞的摆布。
此番上路,雪舞回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去应战。
是该结束了!是该让一切都画上句点的时刻!无论是失去原有姿态的穗线,还是不知流向何处的淙淙流水,又抑或随风狂舞分不清南北东西的两串长白灯笼,都不过平添了这个冬季的忧伤,驿站外,断桥边,书写的是那个女人遗世而独立的背影轮廓,她在等待——等待着那个人出现。
当撑蒿人撑着小船儿一点点向岸边上的女人靠近,长蒿划过江面,倒影搅合秋水剪裁成两半,为之沉淀了分量的,分明是岸上女子手中紧握的玄铁,以及那颗分明已经摇摆不定的心,她没想过,来的人居然会是他。
视线已经浑浊,模糊了穗线飘摇的画面。许久,岸上女子迫使自己抬起坚强不屈的面容,正视撑蒿人逐渐拉近的身影,一个声音不断告诫着自己,不可以,绝不可以低头,甚至是一丁点哀伤的轮廓,都不可以从她的表情上流露,今日之战无论最后是怎样的结局,她都要一个人勇敢地去面对。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来的人偏偏会是他?不忍、退缩、为命运的嘲弄,各种难以言喻的心绪交织上业已失色的花容,她不愿相信,却又无论自己多么不愿意相信,事实已几近残酷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今日决一死战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丈夫。
“为什么你父亲不来?”
当小船儿载着故人在断桥数米以外候立,没有了昔日的夫妻情分,流淌在那个女人喉头的是对前尘往事的痛恨,是同造化弄人的抗争,她多么希望,前来应战的会是自己的仇人——枫臣秀一,而远非身为仇人儿子身份的……他。
“我以做我父亲的儿子为荣,我代替他老人家,接受你的挑战!”
“你就是不忍杀我,我还是一定会杀了你的!”
即便知道,那个女人说的不是真心话,那些荆棘丛生的言语,还是一字一句,无可救药、深深刺痛了伫立在船板之上的人的心,原来最伤人的话语,不是在你明明爱着的时候欺骗说不爱,而是当你说不爱的时候,你那双已经将我凌迟处死的眼睛。
“你真的,忍心、杀了我?”
长剑出鞘,雪舞回风身形已飞离断桥,剑芒朝枫臣恶少袭去,当撑着竹蒿之人缓缓侧转目光,那掠过湖面从天外翩然而至的雪影,到底是昔日山盟海誓的爱人?还是来取走他性命的魔鬼?他不愿相信,不愿相信妻子果真会对自己下得了手?如果爱情注定是两个人的考验,爱人啊,我愿以自己的性命作为最后的赌注……
脚踏过船板,携过水面,枫臣恶少身形同样向袭来之人迎去,如果死在对方手上注定是你我之间的宿命,爱人啊,那我唯有选择放手成全!剑划开水面,激起千层水浪,雪舞回风亦加快了奔赴这场宿命的进程。
当雪舞回风手中的剑刺向敌人的咽喉,枫臣恶少双掌挡开的是置人于死地的狠毒招式,拒绝的是昔日妻子那颗已经为仇恨蒙蔽的心。
初次交手之后分开的距离,黑色的、白色的靴子同时踩踏过水面,两人同时翻转着腾向高空,又同时手心向下落至湖面,雪舞回风的剑锋轻点水面,枫臣恶少的手心激起浪花,两人又同时宛若冰尖上的燕子在低空回旋,湖面上就只见黑色的、白色的披风铺展出缤纷落叶的弧度。这是他们共同用生命谱写的最后的绝唱。
再次交锋的刹那,他的手臂抵住她刺向胸膛的那一剑,他的眼眸逼视着她绝情的目光,向面前人投递出最后的探询,你真的就那么希望我死?得到的是比月光还要清冷的、无需言明的回答,你非死不可,唯有你的死,才能明示我对我爹的忠贞。
几番交手,仍然难分胜负。枫臣恶少飞至了断桥边,而雪舞回风飞向了与之背道而驰的一面。当那个女人手中的剑再次不肯罢休袭来之际,背身伫立在断桥边的枫臣恶少侧脸低眸,已然从湖面上睇视了那个女人携水面而来的倒影。
就在那一刻,就在枫臣恶少纷飞着披风转身的那一刻,就在雪舞回风手中轩辕剑的剑芒刺痛了枫臣恶少双目的那一刻,那个男人运功掌心,射出了——红叶飞镖!
他当时只是想抵挡住雪舞回风袭来的剑,他当时只是想避免自己被雪舞回风刺伤,他真的没有想过要伤害那个女人,他真的没有想过要将那个女人推入死亡的边缘,他真的没有!然而世上,真的有太多事情是人无法想到的,正如她会成为他的妻子,正如他竟然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正如那刻红叶飞镖会击碎那个女人手中的轩辕剑!
那一刻,是怎样的奋不顾身?驱使着那个男人奔赴了自己的妻子?当他伸出手想要挽回红叶飞镖的刹那,又是怎样的惶恐不安?扰乱了那个女人已成残垣断壁的剑没入了他的胸膛?那刻震惊了双目的,又究竟是为死亡吞噬的他?还是双手沾满了血腥的她?多么可笑,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而他最终死在了妻子的手上!原来断剑也可以伤人,而且伤人伤得更深……
当那个男人从高空狠狠摔落,那个女人急匆匆奔走上前,那一刻,她是真心想要关心自己的丈夫,丈夫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只是当那个男人抓过她紧握着轩辕剑的手,那个女人再一次选择了她最擅长的戏码。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从来没有。”
即便是在那个男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那个女人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女人啊,为什么你要这么狠心?他只是想要你的一句真心话,为什么你都这么吝啬给予?
额头磕在了轩辕剑剑柄之上,那个男人紧握着的手缓缓脱落,他没想过,这场爱情的两个人的考验他终是输了,输得那样惨烈,赔上的是自己的性命,他终于可以劝自己放下,劝自己不要再对那个女人那么固执。
当那个男人带着心口的伤,了无牵挂强撑着起身离去,女人啊,你那遗落在风中的泪又还存在什么意义?你那回头踌躇的眼眸,又究竟想博得谁的怜悯?是你一手,摧毁了自己的感情!是你一手,将深爱你的丈夫推入了绝望的深渊!那个相爱的季节,我们,都太固执……
最后时刻,是赵二愣千辛万苦赶了过来。赴约之前枫臣恶少曾去拜托过他,如果自己死了,请赵二愣一定替他收复尸骸,只是一切都为时已晚,枫臣恶少强撑着走过他的身边,为了朋友,赵二愣第一次义愤填膺动手扇了那个女人!
“你还是人吗?他是你的丈夫!你还忍心杀他!红叶飞镖绝无虚发!何况这么近的距离?他如果真心想杀你,倒下的只会是你!不会是他!”
雪舞回风这才恍惚忆起刚才的种种。红叶飞镖将轩辕剑击碎,她也被利器的逼人攻势连连逼退,就在那一刻,枫臣恶少扑面而来,她以为枫臣恶少是要发出最后一击,不顾一切挥剑刺向了扑面之人的胸膛,而枫臣恶少在剑没入胸膛的那一刻,仍不忘将飞镖取回手中,血滴顺着他紧握飞镖的拳心蜿蜒而下……
那刻他不顾性命飞奔而来,不是想要杀了她!而是取回即将夺取她性命的红叶飞镖!不是想要杀了她!而是取回即将夺取她性命的红叶飞镖!这个傻女人!这个笨女人!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恶少——”
世界一下子静止了声音,柳絮纷飞的画面里,就只剩下一个男人在绝望的边缘孤独地走着,而在那个男人绝望的背影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女人不顾一切追随着自己丈夫的脚步。那个男人仍然孤独地走着,心口哽噎得无法呼吸,原来最致命的毒药,不是你刺入我胸口的那一剑,而是当你说不爱,一并斩断了的是让我坚强活下去的信念。
“恶少,我刚才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我是爱你的!”
那个女人在哭诉着什么,那个男人已经听不见了,他只是继续恍若行尸走肉、一步步往前走着,何处才是他苦苦寻觅的家?何处又是他心灵一直追随的方向?
直至窒息的疼痛令那个男人倒下了双膝,干涩的唇瓣肆意勾勒出他最后一丝挣扎,他再也无法,睁开双眼打量这个美丽而又邪恶的世界;他再也无法,感受到那个女人从后面紧紧拥住他的温暖的怀抱,他再也无法,聆听那个女人说有多么爱他的密语甜言。
“我认了!我爱你的!我其实是爱你的!我刚才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我是爱你的!我不能没有你!恶少,你醒醒啊恶少!你醒来啊!恶少,你不能死!你醒来啊恶少!你看着我!看着我,你不能死啊!恶少你醒来啊!听到了没有!你听到没有……”
那个女人不断摇晃着,不断拍打着那个男人的脸,可任凭她怎样捶打、怎样呼唤,那个男人就是执拗地不肯再次睁开沉睡了的眼,他太累了,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真的好累好累,当赵二愣抱起横陈在地面上的尸体,从那个男人蜷曲手心遗落在穗线上的,分明是一个妻子曾经千叮万嘱,丈夫要保管好的……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