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从天津来到了北京。这阵南方各地,英国水兵在汉口、九江逞凶,枪杀中国工人;英舰开炮挑衅,中国人民举行收回英租界的示威运动,英国被迫将两个租界地交还了中国。但英国政府极其诡诈,它在各帝国主义中活动,说中国是全面性排外,并向各帝国主义建议共同派兵保卫上海租界。上海是各帝国主义冒险家的乐园,当然他们不能放弃。他们在租界筑工事,布置铁丝网,在长江口一带,英、美、日、法集结军舰六十三艘,军队数旅之多,摆出要和中国开战的架势,引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抗议。北京政府外交部也跟着假惺惺地提出抗议。
在一次外交使团活动场合上,张作霖出席了。英国公使兰浦生向他解释说,各国军队没那么多,是误传。张作霖说:“保卫上海,我的军队很多,你们何必派兵。”
美国公使马幕瑞走过来向张作霖面交“上海中立化”的说帖。
当场英、日公使齐声表示:“我们同意上海中立化。”
张作霖这阵在各国公淡面前装模作样,他捋捋小胡子,先“哈哈哈”地笑着说:“我安国军对此无成见。这是孙传芳和南军的事情。”他这工夫看见日本公使芳泽的翻译是个穿着日本大和服的女人,在这些穿西服人的面前,显得格外扎眼。他仔细一看,原来是豆腐西施老四彭汉贞。
豆腐西施老四也看见了张作霖,但是脸上的表情象木头刻的一样。张作霖也不好走过去和一个公使的翻译谈话,只是互相对望了一眼。
一会儿,各公使凑到一起磋商事情。彭汉贞趁这工夫走出来,张作霖也跟了出来,两个人在另一问屋子里谈了话。
张作霖忙问:“汉贞,你没有到南方去吗?”
彭汉贞用一只眼睛眨张作霖一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片纸说:“这是我从上海给你带来的,是一把开心的钥匙。”
张作霖一边接过来,一边吸口气,觉得这女人太神通了。他一看纸上用粗粗的黑铅笔写着几个字:“蒋张同是讨共人”。他抬头看看彭汉贞,意思很明白了。
彭汉贞龇牙笑着问道。“公有啥表示?”
张作霖也很机灵,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单递给彭汉贞。
彭汉贞接到手里一看,是一份从外国订货的到货单,上写着“绞架”四副。她还给张作霖说:“张公会落到蒋公的后头!”
张作霖否定地摇摇头,把到货单揣起来,用手指比划了个“六”字。
彭汉贞说:“驻奉天日本领事,催我赶快回去!”她说完话,一转身人影不见了。
四月六日,北京还在沉睡中,它象一个劳累过度的老人,一下子得到一个恬静的夜晚,睡得十分香甜。这一阵子北京政府三天两晌组阁,街上的大兵一会儿是吴大帅的,一会儿是张大帅的,又一会儿是冯大帅的,听说阎大帅的也要顺着长城摸来,孙大帅要沿着铁路滚来。这位安国军总司令在北京城又落下了脚,满城报纸都登着张大帅为民众造福的讲演。谁知要造啥样的福,还是造啥样的孽呀。
这一天,灰蒙蒙的天空,好象给这残破的北京城盖上了一床破棉絮。往日天蒙蒙亮就打开城门,卖冬白菜、大红萝卜、青萝卜、心里美萝卜的小贩,卖炭的毛驴垛子,卖劈柴的木板车,都抢早进城。今天不但城门没打开,而且在城门外一千来步远的地方都架起了机关枪。人们赶快老远地躲开了,估摸又要换大帅了。
奉军京师警察厅出动了数百名宪兵、警察、特务,不顾外交惯例和国际公法,包围、袭击了苏联大使馆,以及附近的远东银行、中东铁路办事处等地方,疯狂地进行了大逮捕。
往日的这个时候,帝国主义的使馆还有巡逻队,但今天一律撤了,明显得很,是给搜捕的军警行个方便。当押出大批搜捕的人员时,帝国主义大使馆里拥出了不少洋人,他们围观称快,有的还摄取了镜头。有的大使馆假惺惺地送抗议书,但又竖起大拇指说:“奉军干得漂亮,还是张大帅有气魄。”
这一天李大钊也被捕了。
李大钊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他字守常,河北乐亭人。一九一三年留学日本,曾参加反袁世凯运动。一九一六年回国,历任北京《晨钟报》总编辑、北京大学经济学教授兼图书馆主任和《新青年》杂志编辑。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接受和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发表《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著名论文,创办《每周评论》,积极领导“五四”运动,并和以胡适为代表的改良主义思潮作坚决斗争。一九二○年在北京组织共产主义小组。中国共产党成立后,负责北方区党的工作。中国共产党第二次至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均当选为中央委员。在国共合作期间帮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在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一九二四年代表中国共产党参加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李大钊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之一,张作霖早就恨透了他。
张作霖在往日,是日升三竿才起床,梳洗完毕,就得由五姨太烧大烟泡给他吹。今天,他很早就起床了,一边盥洗,一边看着新式的皇历,他把一口水喷出去,大声说:“今天是清明,好日子,多挖几个坟坑。”于是,连大烟都没顾上吹,就挂电话催京师警察厅,赶快把逮捕的共产党名单送来,他要亲笔划勾。
五姨太过来两次催大帅吹大烟,他都精神地摆摆手说。“不,不!我精神头足着呢!”
京师警察厅很快地送来了名单。张作霖劈面问道:“李大钊抓住没有?”
京师警察厅来的人说:“抓住了!”
张作霖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我早就想要他的脑瓜壳了。”
张作霖翻着李大钊的材料,发现“五四”在天安门游行,有他到张家口领导内蒙古劳动人民成立工农兵大同盟,有他,反对日本军舰掩护奉军舰队进入大沽口,有他;……张作霖看完后,拿起了红笔,一连在李大钊的名字上打了三个勾,那就是三个“杀”字!
这时,杨宇霆急冲冲地赶到张作霖的住处,一进屋就说:“大帅,我怕来晚一步,你杀了李大钊!”他摘掉军帽后,脑袋上腾腾地冒着热汗。
张作霖拿着手中的红笔,点划着说:“怎么?邻葛,你要保共产党头子,你的老乡?”他用笔点划着李大钊的籍贯,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盯着他的总参谋长。
杨宇霆用白绸子手帕,围着脖子擦了一圈汗,然后说:“对呀!大帅,我就是来保这个老乡的!”他狡猾地笑着,坐在张作霖对面的沙发上。
张作霖把手中的红笔一摔,说:“邻葛,叫我捉曹的是你,叫我放曹的又是你!你撑糊涂了?”
杨宇霆点点头说:“大帅,窝藏在奉天城的共产党,就是经北京派去的。您想,李大钊既然是共产党北方的大头目,怎么能不知道共产党在奉天的活动?我看,对这么大的头目,杀不如劝,劝不如封官许愿。”
“噢,邻葛,现在这个李大钊还杀不得!”张作霖明白过来了说,“你说咋办?李大钊交给你了。他要倒在咱爷们怀里,给他个大官干。”
警察厅逮捕了李大钊以后,立刻进行了审讯。
第一天审问李大钊,审问人立刻向杨宇霆报告:“总参谋长,李大钊开口招认了。”
杨宇霆赶忙问道:“他招认了什么?”
“他承认自己是共产党!”
“还招认了什么?同党有谁?”
“他说肯定还有很多共产党,但他不说,他说这是他们党的纪律。”
“给我使劲地拷打!但不要打死。”杨宇霆喊着。
这些刽子手使用尽了种种残酷的刑罚,拷打、折磨着李大钊,最后又用竹签钉进李大钊的指甲缝里,剥去了他双手的指甲,但李大钊没有向敌人泄露党的任何机密。
一天夜里,大狱的门被“吱吱嘎嘎”地推开了。前边的两个狱卒,引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缎子袍,上罩青缎子马褂,头上戴着西瓜皮帽,脚上蹬着一双青布双挤脸白干层底靸鞋的人。这个人走进来,把一只手遮在脸上,连声说:“寿昌仁兄,小弟来迟一步,委屈你了。”说着紧颠了几步,跑到李大钊面前。这工夫,才看清在这个人身后有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一个牛腰子形的食盒,畏畏缩缩地跟着走进来。
李大钊这工夫正倒背着脸,他身着灰布长衫,青布马褂,脸面有些浮肿,头发剃得光光的。他正在一蹲一站,扭着被打伤的腰眼,脚上的镣铐“哗啦哗啦”地响动着。看得出,他是在锻炼身体。他听见进来的这个人的声音,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偏了偏,看着来人。他没有言语,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甚至他还想转过身去,因为他心里还数着数,还有一十八下没有练完呢!
来人走到李大钊面前,一边伸手一边说:“寿昌,我是邻葛!委屈你了。”
李大钊没有把手伸出去,虽然这个人是家乡的口音,叫着他的名字。但他有个习惯,不认清来人的面貌,是轻易不把手伸给别人握的。他说过:“手嘛!是祖先留下的主要劳动器官,是不能随便给人握的,它不能和心相违背,不搞那种上边握手下边绊脚的事。”
来人俯一下身子,两眼亮亮地看着李大钊,又低声说。“耆年,我是杨宇霆。你这个憨头。”他一口气把李大钊的学名、乳名都叫出来了,话里夹着笑声,听着格外亲切。
李大钊没有动一点声色,把浑身整个重心放在两只带镣铐的脚上,好象在这潮湿的地上生了根。
杨宇霆尴尬地对狱卒说:“搬两把凳子来,我跟李先生谈谈,叙叙家常。”
狱卒搬来两把凳子,李大钊连看都没有看杨宇霆一眼,就坐下了。杨宇霆本想扶李大钊一把,但他没帮上手。
杨宇霆用手指扯了一下大衫的大襟,坐在李大钊对面的凳子上,又摆了一下手,把狱卒赶了出去,对提着食盒的小厮说:“打开食盒,给李先生用餐。”
李大钊见小厮单腿跪在他面前打食盒,心里很不舒服,说。“不要打开,我在这里没有养成晚间吃饭的习惯!”
“老兄,用点,用点,这是小弟的一番心意。吃过有力气,咱们还要叙谈嘛!”杨宇霆把声音的调门扯得象唱歌一样地优美动听。
“我身上的力气,还能挺得住你们的一切刑罚,我腔子里这口气,还能回答你的问话。”李大钊把两腿移动了一下,习惯地把两腿叉开。由于两腿带着镣铐,只是摆晃了一下虚弱的身子,没有叉开腿。提着食盒的小厮,看着杨宇霆的眼色退走了。
“哎呀,把你折磨到这般地步,罪过呀!我知道寿昌你被捕的消息晚了,使你吃了苦头。”杨宇霆说着把凳子往李大钊近前拖了拖。
李大钊没有言语,他觉得眼前的杨宇霆是个小丑,是张作霖手下的一个小鬼,感到在这类人面前,说什么都是浪费。
杨宇霆见李大钊凝眉沉思,认为思想在起变化,于是从怀里取出一个粗布帕子。他轻轻地打开帕子,原来里边包着一把灰黄色的泥土。他递给李大钊说:“这是咱们家乡的泥土哇!人不亲土还亲哪。”他叹了口气,两眼在窥探着李大钊的动静。
李大钊听到是家乡的泥土,他把脸微微偏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去看。此刻,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了家乡的泥土……在广阔的冀东平原的东端,在浪涛澎湃的渤海边上,紧靠着滦河,是生长他的家乡——乐亭县的大黑坨村。在那一望无垠的田野里,他幼年光着脚板踩过泥土,也用手捧着闻过泥土,在滦河里洗澡的时候,抓着泥土还擦过身子……想起家乡的泥土来,至今他的鼻孔里还有着泥土的气味。他由不得把眼睛睁大,小黑胡子微微地抖动着。他瞟了’杨宇霆一眼,心里想:多么好的泥土哇,但也生出你这样的无耻之尤……
杨宇霆认为他带来的泥土使李大钊的心动了,赶忙地说:“寿昌,我有足够的力量把你保出去!以你的才华和世面上的影响,满可以组织内阁。只要你点一下头,我马上派汽车来接你。”
李大钊看着眼前的小丑,他从容地说:“大丈夫生于世间,宁可粗布以御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就是断头流血,也要保持民族的气节;绝不能为了锦衣玉食,就向卖国军阀去讨残羹剩饭,做无耻的帮凶和奴才!”他站起身来,转过脸去,对着墙壁站在那里,好象身边并没有站着一个人。
杨宇霆听了睑上一红一白的,但又硬着头皮说。“寿昌,人生一世,不过是白驹过隙。唉!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啊。你有学问、有才华、有声望,何不谋求个地位施展一番呢?何必默默无闻,与草木同朽呢?”
李大钊猛地转过身来大喝道:“滚开,你这个无耻之徒。你有地位、有权力,可你干了些什么?你勾结日本人屠杀中国人民,你帮助军阀压迫劳苦大众。你把你的地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可我看它简直不如臭狗屎!滚开!”
杨宇霆被骂个狗血喷头,狼狈地退出了大狱。
张作霖逮捕李大钊等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激起了北方以至全国舆论的公愤。工人、学生、教育界、学者、名流以至他的同乡,均起来营救。工人并组织了劫狱队,计划劫狱。李大钊得知同志们要劫狱营救自己的时候,说:“我个人为革命牺牲,光荣而应当,但已经是党的损失,已经是我的罪过。我不能再要同志们做冒险事情,耗费革命力量。”这些话充分表现了一个杰出的共产党人的高贵品质。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七日,张作霖怒气冲冲地叫来杨宇霆,扔给他一份材料说:“都是你办的好事,你看蒋介石,在四月十二日杀了多少共产党。要不是你多嘴多舌,我们要杀到蒋介石前头。这一次叫蒋介石抢了先!”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张作霖设立了特别法庭。张作霖不敢公开审判李大钊等人而是由所谓的安国军总司令部、京畿卫戍总司令部、京师高等审判厅、京师警察厅组成了军法会审,而且还是偷偷地在警察总监的一间客厅里匆忙进行的,没有敢公开和“犯人”对话。因为李大钊在法庭上的演讲,已经吓得这些军阀浑身发抖了。只是一个个地把“犯人”点过名字,就推出屋了。
当天下午,通往西交民巷的京师看守所的大街小巷,断绝了交通,军、警、宪持枪擦背地站着岗,高房顶上架着机关枪。
看守所里摆好了从外国进口的绞刑架。张作霖亲自到了那里,看了从国外买来的绞刑架。刽子手们给他操作了一番,他喜滋滋地说。“这洋玩艺儿杀人很利落,以后要多用它!”
杨宇霆对张作霖说:“大帅,人,也许在死的一刹那间,有回心转意的行动。”
“你说的是李大钊?那好吧!”张作霖拿起红笔在执刑书上画了个大“○”记号,说,“我在等待他回心转意。”
杨宇霆把张作霖画圈的执刑书,递给了执刑的监场人。
李大钊被推出来了。他那被折磨得沉重的身体,显得非常软弱了,但仍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目光,含着让人永远难忘的坚定的笑容,从容地、昂然地走上了绞刑台。
执刑监场人看看张作霖画的大○记号,问道:“李大钊,马上就绞死你。你要是痛改前非,眼前还有活路一条!”说着把粗粗的绞索挽成的一个大圆圈,套在李大钊的脖子上。
李大钊面带笑容,看着绞刑架和那一群渺小的刽子手,他慷慨激昂地演讲起来:
“……不要因为你们今天绞死了我,就以为是绞死了伟大的共产主义!我们已经培养了很多同志,如同红花的种子,撒遍各地!我们深信,共产主义在世界、在中国,必然要得到光荣的胜利!……”
李大钊最后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
小小的京师看守所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回响!李大钊表现出了他对反动派最大的蔑视,对党、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坚定信念。
执刑监场人哆嗦着走进墙壁后边,把执刑书递上来,说:“这怎么办?!怎么办?!”就象他脚底下的大地晃荡着要塌下去一样。
这时,张作霖抿紧嘴唇,一声不吱,在执刑书上又画了个小的○形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