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以十五省区联名推戴的形式,张作霖被推举为安国军总司令了。这些南北老军阀一时凑合在一起了。
十二月一日,蔡园里里外外都粉刷一遍,孙传芳和张宗昌非常活跃,几乎成了张作霖的总管。冬天蔡园里的树木本来都是伸着黑漆漆的枝条,张宗昌却下命令要在树上挂满绿绫子做的树叶、用绢做的花。三天的工夫,蔡园里是百花盛开,绿叶参天了,可是来贺喜和参加安国军总司令就职仪式的人们却都穿着皮袍子。
蔡园中临时搭起一座七丈高的香案牌楼,牌楼中间挂着一块匾,上写着“亘古一丈夫”五个大字。从北京清宫里运来一张龙书案,正中间摆着“告天”两个特大的字,两边排列四对盘龙蜡台:香筒花筒的中间是斗大的一个双耳亮金香炉。
张作霖身穿安国军总司令的大礼服:通身是黄色的细呢子,包金纽子,总司令肩章窄窄一条横在肩膀中间,散腿裤子,尖头黑皮鞋;窄条弓背形的指挥刀,大檐军帽满金杠。这身打扮完全是日本模样。
在香炉里烧着三支细条檀香,冒着灰蓝色的烟。来宾们分职位高低垂手立在香案两旁,在香案前铺一块四方形金黄色的地毡。
张作霖慢慢地走到金黄色地毡跟前,稍微躬一下身子,双腿跪了下去。他闭紧了嘴唇,刚修饰过的小胡子尖超过了下嘴唇。他在秘书长宣读“告天文”中,默默地低下了头。……在他的眼前,天是无际的,大地上好象有两道深深的杠子,那就是黄河,长江。这两道杠子先是滚动的,然后有数不清灰色大兵的腿,在飞跃地跨越着。他眼睛里好象看见了刺刀,耳朵里好象听见了呼呼的风啸声。接着这两道深深的杠子僵化了,把那些无数的大兵的腿绊倒下了,倒下的大兵都栽在打着旋涡的水里了。那些大兵霎时间都龇牙看着他,转眼工夫变成了骷髅,在河上漂着、漂着,变成流淌着的骷髅河了,那些骷髅撞击得“咔嚓咔嚓”作响……张作霖看到这景象,吸了口气,惊恐地把眼睛闭了一下。
读完“告天文”,张作霖站起来伸出双手和祝贺的将领们握手。参加仪式的人不多,他觉得就职安国军总司令嘛,何必来那么大的举动。也不象任大总统,何必那么隆重。如果这次搞太隆重了,距离下一个就职仪式太近了也不大好。
接着,蔡园的原班人马又开起圆桌会来。会上由张作霖下令任命孙传芳为安国军副总司令,仍兼苏皖赣浙闽五省联军总司令,杨宇霆为安国军总参谋长,张学良等均授陆军上将军阶。
这安国军看来象一群武夫的军人组织,其实是变相的受军人控制的政府。
这时,落魄的吴佩孚还在向张作霖讨饷。电报中说。给饷五十万元,他的讨赤军马上可以发动进攻。给饷二百万元,就一定能够“不战而胜”。张作霖冷笑说:给饷一千万元,吴大帅可以把兵发到英国去了……
张作霖哪有闲工夫顾及吴大帅的一纸空话,他一方面在活动组阁,一方面在探听南方革命军的北伐。他该多么渴望会见蒋介石啊!
张作霖回到了安国军天津公署,五姨太站在门口儿对他努努嘴。意思是说,有客人在等候着。他习惯地边走,边把安国军总司令大礼服的纽子解开。他刚迈上一个台阶,从门里迎出一个身穿旗袍,脖子上搭着白绒巾的女人。没有见人,先听到格格笑声,那笑声比她半高跟皮鞋磕打砖地还响。那人连声说:“大帅,想到是我吗?我来的是时候不?我是来恭贺总司令来了。”说着一手叉腰闪身在门旁,让张作霖走进屋来。
“啊,汉贞是你呀!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张作霖满脸堆笑地说。
彭汉贞说:“我这次来恭贺您任安国军总司令!我在奉天城住闷了。”
张作霖听了脸色忽然暗下来,问道:“你是来散心的呀,还是来为日本人勾心的?”
“散心?我的心没处散。我想往南方走走!”彭汉贞又恢复了她那利索、能干的精神劲儿。
张作霖问道:“走的时间很长吗?”
“不会的。你没见南方往北方席卷过来了吗?”
“你说的是什么?”
“就是你讨的那种‘赤’!”
“席卷过来,我们的枪炮能挡住嘛!”
彭汉贞一时低眉闭眼地没言语,从手提包里拿出几份材料,很熟悉地一翻递了过去。
张作霖接过来越看眉头越皱,不由得手有些发抖说:“共产党从南方要往东三省派重要领导,这可靠吗?”他的眼睛瞪圆了,这要不是彭汉贞的材料,早被他撕个粉碎了。
“大帅可以降伏住各系军界首脑,孙传芳可以向你来投降,吴佩孚可以向你讨饷银,可你尚不知道共产党的厉害,真可怕呀!”彭汉贞眨眨眼睛,微微叹口气,两手捂在胸前。
这阵五姨太进来了,一进门就嚷嚷:“你们两个真对气味,唠起来忘了吃饭。”
“不,不,出去!出去!”张作霖这还是第一次脸色这么严厉,把五姨太轰了出去。
五姨太像水人做的一样,一抖眼皮,双眼滚着泪,两片红嘴唇一抿说:“哟!这是咋的啦?!”她虽然这么说着,但人已经走出了屋。
张作霖气冲冲地把材料摔在桌上说:“共产党他们有啥脓水?!全凭几张嘴巴,他们有多少条枪?”他几乎是大喊大叫了。
“有枪炮的,你可以把他们挡住,进不了山海关,进不了城,可共产党却在你身边,指着你的鼻子说你是军阀!炒彭汉贞活象一个纵火者,她知道这火要往哪里点燃才能烧得旺。
“他们有啥?”张作霖把两只手摊开抖着。
“他们有人心。”彭汉贞把眉头皱紧了。
“那么,我是啥心?”张作霖火气了。
“他们得人心。”
“我就不得意他们。一些穷棒子,他们有枪吗?”
“他们在江西、湖南已经搞起枪来了。”
“那是赤匪、乱党。”
“北伐军里就有共产党,而且都是骨干!日本人就怕这些人把人和枪搞走。”
“我‘讨赤’,就是要讨他们北伐军!”张作霖把脸仰起来,后背使劲地靠在沙发背上。
“日本人说,你们已经晚了,打了个筋疲力尽,将来共产党会占上风的。”彭汉贞双手一抱说,“你这京、津地区安定吗?哪次风潮不是他们共产党搞起来的!日本人说,关于北伐军嘛,不等伐到你这里就伐共产党了。”
张作霖左手抓起个烟灰缸,右手抓起个茶杯,他把胳膊伸直说:“你看我这两只手全占着,等我有朝一日抽出一只手来,你们瞪大眼睛看着,我都绞死他们。”他把两个手里的东西往起一碰。
“等你抽出一只手来,他们会砍断你的手,甚至脑袋!”彭汉贞毫不客气地问,“你对蒋介石有什么看法?”
“我们南下‘讨赤’,他的北伐军敢拦挡,我们就要干掉他!”张作霖把手中的茶缸、烟灰缸扔在桌子上,差不点碰碎了。
彭汉贞使劲咧咧嘴说。
“日本人认为,你这个口号提得糟糕透顶。有一天蒋介石会比你们有用。”
张作霖又火气地说:
“我没有用了?!”
“你们太腐朽,不合潮流!”
“不合潮流?”
张作霖瞪起眼来。
“比如说‘讨赤’,你嚷了多少年了,为啥不敢嚷一声‘反共’?拿出点行动来!”
张作霖一声不吭,皱着眉头沉思。
彭汉贞把收拾得很整齐的手提包用手揩擦着,看模样她要站起身来走了,但好象还有一句话要说,就象母鸡一个蛋没下在窝里,站不起身来。最后,她看着张作霖说:
“我要到南方走走!”
“南方?啥任务?”张作霖看着这位豆腐西施老四,问了句,“去多长时间?”
“我想,住在上海,时间长些。”
“你能给我带点任务吗?”张作霖往起欠欠身子,好象表示礼貌。
“你看我能担得起吗?”
“探探蒋介石,看他是何许人也!”
“尽力而为吧!”
彭汉贞脆快地答应下来。
彭汉贞走后,张作霖久久坐在那里,五姨太眼泪汪汪扒着门框看看努着嘴走了。
张作霖想把杨宇霆召到天津,研究组织内阁问题。杨宇霆回电,因事忙一时不能抽身,但劝张作霖暂时不要出面组织政府,却极力赞成张作霖到北京从事外交上的活动。
张作霖没立刻离开天津,他脑袋里有好多事情在旋转:奉天城是他的老窝,共产党伸开手脚干了,闹不好拆了他的窝,日本人越来越要按着他的脑袋往笼子里圈;自己要有个啥打算?眼下江南头目很多,究竟和哪些头目拉起手来?蒋介石这个人物看来很发迹。他的背后是英美,可他对日本人骨头也不硬。自己这时候,不但要看准码头,还要看准哪条船咧……
张作霖几乎把脑壳憋疯了。他干脆一跺脚,穿上安国军总司令的服装,到天津附近的奉军检阅去了。看见他经营多年的奉军,那齐刷刷的枪杆子,他的精神头又提起来了。他有时骑在高头大马上,扬着手向他的奉军致意,有时他一手按着指挥刀,皮靴跟磕碰得咔咔响,走着正步,真连小胡子都有点发颤了。这样把几天苦闷全赶开了。他提笔把“讨赤”宣言改成“反共”宣言,目的在于取得帝国主义的支持,以便到北京组织“安国军政府”,改称大元帅,这也就是变相的总统。
张作霖左右开弓地施展权势,地盘、地位都弄到手里了,好象浑身骨骼肌肉都松弛下来,胸腔里的心脏也跳得平稳了,不免思前想后,一闭上眼睛感到就是当“总统”,也比不上“皇上力。这一天他坐着欣赏身上大元帅服,虽然也金鳞鳞晃眼,可是没有一条龙。突然扶案而起,在这心闲的当儿,何不散散心。于是把秘书长叫来说:“你去把阎泽溥给我找来。”说完在地上踱着步子,心情激动得有些按捺不住了。两眼不时往窗外溜着。秘书长退出屋里想,阎泽溥平日是个接近紫禁城的人物,他和被贬的溥仪身边的人很熟悉。大元帅突然要找这个人,不知道为啥。
梦金龙礼见溥仪
张作霖抽着大烟,等阎泽溥的到来。他从彭汉贞的话里,听出个音,悟出日本人要移鞍换马。张作霖想起了溥仪。他觉得,把这个末代皇帝请回奉天,装在清故宫的龛里,这是个资本,闹好了将来把他展出去,不能少收钱。他想到这里,攥起拳头,下狠心说:抓!但他想来想去,又觉得这阵不能抓,如果去请,就显得落落大方,又忠又孝,够个讲义气的人,对部下也是个笼络,看出我张作霖还念故旧。说心里话,把溥仪赶出北京皇宫这招子,要是我张作霖才不用呢。现在溥仪被赶出皇宫,住在这天津。日本人心眼儿够用,把一个屎橛子捡去供上了。瞎子也看得清,这是要扶植起来,栽到东北三省去。到节骨眼,烧上几炷草香,他就成了佛。看得出日本人已经伸腿,要踢我后脊梁骨了。我要先把溥仪这小子吓唬一通,不听话就宰了他,让日本人抓两手屎。我甜的辣的全给他送去,我能坐金銮殿当皇帝,我也能趴地下磕头当三孙子……张作霖心路活动开了,他自言自语。这些想法娘老子也不吐真情。他一切想好,半仰卧在躺椅上,两眼看着蓝色描金的天花板,悠闲自在地捋着小胡子。看着看着,觉得那描金的花梗变成一条金龙,这条龙要飞腾起来了。
张作霖的魂儿好象出了窍,似乎看到他送给袁世凯的龙袍上的龙也飞腾起来了;张勋送给他的黄马褂也变成一条龙,整个房子没有顶了,只见几条龙在转游。
昨天夜里,张作霖半夜惊醒了,他出了一身热汗,把缎子被褥都泡湿了。他梦见许多人对他鼓掌,后来好象是杨宇霆捧出一件龙袍,往他身上一披,接着呼啦一下子,天地都变成金黄色了。开头是他脚下的大地往高了托举他,越举越高,脚下飞驰着金色的云彩,一摇头他变成了一条金龙,张牙舞爪地向远天飞去,他好象张开龙嘴喊了一声:“五——姨——太——”他忽然醒了。
五姨太睡在他身边也被吓醒了,忙问:“你,怎么不舒服?”说着要打灯叫佣人。
张作霖两手抓住五姨太一条臂膀,说:“别开灯!别嚷!我做了个梦!”他脸上还滴着汗珠子呢!
五姨太忙问道:“梦见啥啦?”
张作霖镇静一会儿,吸了口气说:“梦见我化成一条龙……”
五姨太把嘴凑向张作霖耳边说:“好巧,我方才梦见化作一只金凤凰。”她说完,小嘴打了个响,她是属猴的顺杆爬。
“是吗?金色的?”张作霖几乎欠起身来,他在黑夜里连连点了几下头说,“我也变成金色的龙了。”
他这阵又把天花板上的描金团花看成是一条巨龙了,而且又向他身上缠来,他冷丁睁开双眼,突然从椅子上跳起身子,双手拍个响动说:“着哇!我张作霖有远见!”他这时想起,他的军长李景林曾见过溥仪,在奉天透露过,说溥仪对他有尊敬之感。他的儿子张学良也见过溥仪,并说张家有保护溥仪的权利。现在何不……他想到这里差不点大喊一声:就这样定下了!
五姨太从屏风后走来说道:“看你这么兴奋,又拍巴掌又跺脚的。”她把一根手指戮着脸蛋儿。
张作霖摆手叫五姨太坐下,要是往常他要走上前拉过五姨太。这阵他怕动作大了,把心里要说的话卡了壳。他见五姨太坐好了,双手托着腮,等他说话了。他拍了脑瓜门一下说:“我,我把他,他,请来吧!”他真的一时手舞足蹈起来。
“请?又是哪个戏子,把你拴在她的耳环上了?”五姨太两片小红嘴唇,上下扭动了好几下,这话有股酸溜溜的味儿,又说,“俺们给你叠被铺床,前世欠下你的债了。”眼圈一红要哭。
“屁话。”张作霖兴冲冲一甩袖子,极其诡诈地说,“我想看看谁是龙变的!试试看。”
“谁是龙?怎么试出来?”五姨太这才一本正经地听了。
张作霖先坐在沙发上,几次调转屁股又坐在硬木太师椅子上说:“我想把皇帝崽子溥仪找来,也就是说找到这里来。”他把右腿压在左腿上翘动着。
“找溥仪?!他在哪里?”五姨太扯扯露着两条细嫩粉胳膊的小短袖凡,小嘴微微地张着。她听张作霖那个戏子小老婆讲过,几次去北京都进不了宫门,只能见着那位一见女人就两条腿拉拉走路,动脚动手的袁世凯。这事她听着挺新鲜。
张作霖郑重地说:“他住在日本租借地张园,日本人给他保镖。”
“溥仪来了你怎么能试出谁是真龙呢?”五姨太特感兴趣地问着,象小孩听故事一样。
张作霖猛然往起一站身子,把自己身上衣服扯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垂手一站说:“他来了,我朝着他的面,给他磕个头,他要一晃荡,那就说明他抗不住我这一拜。那我就是真龙。”他说得十分认真。
五姨太象大主考官似地,轻启两片小嘴问道:“那你们两个要都不晃荡呢?那是两条龙?”
“哪!就是两条。我有枪把子,是真的,他是条病龙吧!”张作霖说完哈哈大笑。张作霖早就听说,溥仪由北京经日本人保护来到天津,日本驻天津领事经常拜见。溥仪挪动个脚窝儿,日本的便衣都在保护。
他还听说溥仪离开北京到天津之后,摆上香案拜祖宗,开头把香案和祖先牌位对着北京,后来在场的日本驻天津领事,指出溥仪应该把祖先牌位面对东北,说是清朝祖先在东北。从此溥仪每天焚香祭祖宗都面对东北。这不能不引起独霸关东的张作霖的注意喽!
张作霖经过几天思索才派出和溥仪勾搭的亲信阎泽溥去见溥仪。张作霖亲手批了十万元给溥仪送上了门,作为见面礼。
阎泽溥来到张园溥仪住处,溥仪穿一身长袍马褂,大缎子帽头上有一颗闪光的红宝珠,戴一副茶色墨镜,在园子里悠闲地散步,婉容还是满族的打扮,穿着绣花长衫,头梳得非常齐整,还是大盘头,上边插满了珠翠,一双紧紧裹在脚上的满帮花的缎鞋,在平坦的方砖路上走一步儿晃晃腰枝,好象回头看着影子似的。在溥仪和婉容的身后,跟着几个妃子、老奶娘和一大拖拉人。看气魄是在享受皇宫中的余味呢!
日本使馆要人刚刚走,此人来这里和溥仪秘密谈了一个早晨,接着又和溥仪一家子人照了像,那种亲密劲儿赶上亲娘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