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和霍铁北离开霍家在原地找到了马得标,一起混出了新民县城。他们哪里敢走大路,就是小路也不时地有骑兵搜查,大多数郭军扔掉武器等着投降,真是兵败如山倒啊!马得标他们出了县城原打算往辽中县方向走,然后再往北边内蒙古逃。现在看来,他们走不出去了,张家的骑兵从四面拉大网似地围拢过来。黑龙江骑兵队的一个黑马旅迎头搜索过来了。
马得标他们费了很大劲儿,飞马跑了一宿,逃到了女儿河的边上,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穿过冻冰的河,然后再往西走。这时,天大亮了,眼看奉军的搜索部队又上来了。
马得标他们下了马,远处的人喊马嘶声随着寒冷的晨风已经隐隐约约地传过来了。马得标抬头看看霍铁北说:“兄弟,你走吧!别人不认识你,你可以走出去。我们目标大,恐怕走不出去了。”马得标说着从上衣兜里摸出块金怀表递给霍铁北说,“你我弟兄共事一场,留个纪念吧!我们可能见不着面了,可我们的友谊之情,象时间一样永远不停留!”
马太太这时正坐在一个树墩子上,用双手一下下地梳拢着头发,那头发好象一匹黑色的锦缎披在她的身后,映着朝阳闪闪发亮。她慢慢地把长发攥在手里,从怀里摸出剪刀,一使劲“咯噔咯噔”地把长发剪断了,然后紧紧地扎成一绺、挽成个卷儿,双手递给霍铁北说:“铁北,这绺长发你带上吧!人家都说,头发埋在土里不烂。我出生以来,妈妈就没有给我剪过头,这次我把头发剪断了,埋在你的心里更是永远不烂……”她说着仰着脸走过去,眼里含着泪花。
霍铁北两眼呆呆地望着马太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她递过长发的时候,他抓住马太太的手,心里一阵翻滚。他使劲皱着眉头,抿紧了嘴唇说:“旅长、太太,我把你们带出去吧!”他还是爱用老称呼。
马太太摇摇头说:“铁北,别说傻话了,前有埋伏,后有迫兵,恐怕连飞鸟也飞不过去了。你走吧,我们保存一个是一个!”
霍铁北熟悉马太太的脾气,知道相劝是无用的,一扭头含着眼泪拉着马就走了。
当霍铁北刚走出十几步,猛听马太太喊了一声:“铁北,回来!”
霍铁北牵马回来了,站在马太太面前,见马太太用深情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睛里象有一团火在滚。马太太走上前拉住霍铁北的手说:“铁北,我们大概再也见不到面了,在临别的时候,你叫我一声吧!”
“马太太!”霍铁北叫道。
“不!”马太太摇摇头。
“魏三娘!”霍铁北又叫道。
“不!”马太太又摇摇头。
“姐姐!”霍铁北又叫道。
马太太笑了。她一把搂住霍铁北说,“铁北,我的好弟弟!”停了停,马太太叹了口气说,“姐姐一生好象作了一场梦。看来,我想依靠旧军队来打倒军阀的梦是一场恶梦!现在,姐姐希望你不要再走姐姐的路。”马太太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弟弟,你知道姐姐是爱看流星的。姐姐的一生就好象一颗流星,希望你看见流星,能想起姐姐!去吧,弟弟!”
霍铁北一转身拉着马走了,刚走出十几步,马太太又喊了一声:“兄弟,回来!”
霍铁北牵着马又回来了,站在马太太面前。马太太拉着他的手说:“弟弟!姐姐虽然是个女人,但过惯了戎马生活。姐姐最爱听军人喊‘前进’的口令,最爱听号兵吹‘冲锋号’。姐姐希望你,每年到了清明的时候,能到姐姐坟前喊几声可怜的姐姐呀!那时姐姐也就含笑于九泉了。”
霍铁北心里象刀扎一样难受。他两脚一拢,皮鞋“咔嚓”一响来了个立正,行了个举手礼,说:“姐姐,还有啥话要说?”他立正站着。
马太太拢了拢刚剪过的短发哈哈笑着说:“我现在胸中发闷,想大骂狗军阀一场才痛快。你走吧!”她使劲摆下手,霍铁北泪流满脸,然后一转身跨上了战马,咬着牙向茫茫的雪原跑去。
郭松龄和太太离开日本领事馆时,他们感到心里痛快多了。他们往街里走了一段路,郭松龄说:“我们去街里总司令部,把那里的人们解散了,这也叫有始有终嘛!”
郭松龄和太太离开专车时,那专车的烟囱还冒着黑烟呢。他的最后一个总司令部是设在县城街西头,叫西泡子沿的一家有高墙大门的大车店里。在大门里边设下明暗’两道岗。院里乱烘烘的,人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有些电话线贴地皮扯着,有的从大墙上扯过一半,还没有接通在机子上。电话员、电报员的喊声也不那么脆快了。指挥官的军刀拖拉着,积雪被刮进院子的西北风吹到墙角打着旋儿。有不少中下级军官挤到上下屋里,有的抱头苦想,有的互相在耳边嘁嘁着话。忽然院里一声喊:“总司令到!敬礼!”
屋里,军官们有的急忙迎出门去,有的站起身来往墙旮旯挤着。郭松龄和他太太的个头好象比往日都矮了些,脸色又灰又白。郭松龄很快地在上下屋转了转,圈儿转得很小,然后重重地打个唉声说:“你们,你们就在这里恭候少帅吧!”他好象用袖子拂下脸,急转身大步地走出了大车店,地上的积雪,在他身后被旋风转起来。
郭松龄走出院子,这一大群军官都木呆呆地站着。有几个军官耳语几句,赶忙给王县长打电话,看样子是报告郭松龄的去向。有几个军官对电话耳机嚷着:我们听少帅的!听少帅的……
郭松龄和太太韩淑秀他们两个人拉着手,仰着脸儿走出了大车店,没有走大路,踩着西泡子沿里的冰,往土卡子门外边走,一时心绪乱得不知道往哪里走,去干什么?死,此刻他们并不害怕死。只是感到他们还没有到不齿于人类,死有余辜的地步。生嘛,也并不苛求,因为他们来到这世界上生活过一段时间,酸、甜、苦、辣、咸都尝过,也有过让人看着是光宗耀祖的地位,也率领千军万马在血泊、刀光、流弹中渡过戎马生涯。奔波,忙碌,好象一只小船在大海里打着旋儿,不知道哪个方向离彼岸近,反正四面都有岸,现在看来没有摸着彼岸,小船却沉没了。
郭松龄和太太拉着手走在冰上。脚下的冰雪被踩得“嘎嘎”响。倒伏在冰雪上的芦苇,绊着他们的疲惫的脚。韩淑秀蹲下身子,不由得用手使劲地折着芦苇。
郭松龄也蹲下身子,用手折着这一丛丛芦苇,象烈火燃烧起干柴一样,发出“咔咔咔咔”的响声,好象立刻就有一股烟火冲天而起之势。也不知道怎么的,先是两个人四只手攥在一起了,接着两个人的头顶在一起了,不由得紧紧地拥抱起来了。郭松龄觉得好象有两个拳头,把他的背当鼓似地“咚咚咚咚”捶着,又狠劲地捣他的心窝。他说:“秀,咱们过万里长城吧!”两个人同时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过这芦苇塘。头顶上有一只苍鹰,在高高的苍穹上盘旋,它飞得很高,可绕的圈却越来越小,看得出天是高,地是阔,可这只苍鹰的天地并不那么深邃辽阔。郭松龄和他的太太,心目中的长城却离他们那么遥远……
身后,县街的枪声更稀疏了,几股骑兵,还在搜寻郭松龄的下落。
郭松龄和他的太太混出了新民县城。
郭松龄和他太太钻进一个村子,他用身上一些值钱的东西和一家农民换了辆手推车,准备混出搜索线。
郭太太穿一件农妇的粗布衣裳,坐在小车上,郭松龄推着车走。遇见的搜索的部队,把他们看成是逃难的了,这样闯出了好几道关口。郭松龄两只脚那么有力气,“登登登登”不象他的腿和脚了。车轮子把雪地轧一溜勾,扬起了雪粉。他们心目中的万里长城,是越裹越小的敌人包围圈。他们走到老达房附近,看见从前面扬起一股烟尘,白蒙蒙的雪从地上扬起来,看得出又是骑兵围上来了。郭松龄赶快把小车推进一家破院子里,然后又蹿着走了几家,在一家破房墙后边,看见一个菜窖,郭松龄和他的太太钻了进去,赶忙把窖口堵上了。窖里的大白菜不多了,由于今年天气寒冷,白菜帮子都冻硬了。他俩坐在窖里边,一时外边的枪声听不太清楚了。
郭军司令部的人员,大多被抓住了,据他们招供,说郭松龄和他太太一同逃进了县城,可是在县城经过仔细的搜索并没有发现。日本领事分馆提供的线索说郭松龄确实在县城出现过。又经过严密搜查仍然没有,接着就开始扩大外围搜查。
当时在新民县四周的几队骑兵也在加紧搜查,当他们发现这个推小车的老乡,推得不得法时,产生了疑团,再看看车上坐着的留短头发的女人,从脸上皮肤来看,不象农妇。根据这些特证,认为有可能是郭松龄和他太太。但谁都知道郭松龄是个军人,不会轻易地放下枪。因此开头把这个推小车子的农家夫妇放过去了。过了不久,又认为推小车和坐小车的可能是郭松龄夫妇,又回过头来仔细搜查,在一家破院子里发现了那辆小车,可是人不见影了。从小车辙印来看,把小车扔在这里时间不久。黑龙江骑兵营长王永清又仔细搜查,开始一家一家地翻起来。
郭松龄坐在白菜窖里,两手抱住胳膊肘,紧紧压在胸前。
郭太太坐在一捆挂满霜花和冰块子的稻草上,不时抬手拢着短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心里在算着。”好象是在自育自语。
郭松龄把没有血色的脸扭过来问道:“你在算咱们的命运吗?”
郭太太说:“我是在算咱们班师到今天,刚刚是一个月。这一个月……”她把脸仰起来。
郭松龄嘴里不由自主地重复着:“刚刚是一个月,就……”这时白菜窖外边传来脚步声了。靴子踩冰雪的“嘎吱嘎吱”声都听很清楚了,接着听见有人喊:“郭松龄在这里,郭鬼子在这里,这是刚刚踩过的脚印!”
郭松龄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抓住一棵白菜要打出去。可他被太太的冷冷的眼神阻止住了。他一屁股坐在冻白菜上。
哗啦一声,塞在白菜窖口的两捆稻草被挑开了,强烈的白光射了进来,白菜窖盖上的霜雪落了郭松龄和他太太一身。
在窖口上,王永清大声喊叫:“郭松龄!爬出来!你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