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龄连着往总司令部要电话找总参谋长邹作华。参谋回话说总参谋长到炮兵部队去督战了。郭松龄急得跺脚,两眼红红的要昏倒了。郭太太还是劝郭松龄冷静下来,扶他躺在床上休息。
.午夜,参谋把郭松龄叫醒,向他报告:营口部队退到田庄台,听候命令!大辽河口漂着日本军舰,声称保护侨民。
郭松龄咬得牙齿嘎巴直响说:“继续进攻营口!”
郭松龄刚刚躺下身子,参谋又来报告:进攻新民的部队已攻到西郊区卡子门外边了,县城里张军乱了套。
郭松龄想了想打算把司令部撤走,但他一转念又命令道。“迅速攻进新民街里,占领电台和军事机要部门。日本领事分馆严加把守。”他似乎长出一口气。
郭太太想了一下说:“我看总司令部要撤出白旗堡。”她的心象钟摆似地摇晃着,“我担心会遭到飞机轰炸和骑兵突击。”
郭松龄十分警觉起来了。他立刻把白旗堡的警卫部队组织起来,对付突然遭到的袭击。
参谋向郭松龄回话:这里的大部分兵力昨天被总司令派去攻击新民了,这里只不过还有半个营的兵力了。
这时从前线和奉天城返回的密探报告:日方派一混成旅到奉天代张作霖守城,连大帅府和东华门一带都由日军把守。日军还在满铁车站挖掘战壕,架设机枪,奉天兵工厂也由日本军驻守。张家把自己的卫队全部开往兴隆店前线布防作战了。
接着关东军的警告电报发给郭松龄了:
本司令官体念帝国政府之方针,当邻邦动乱之际,绝对严守不干涉的政策,但帝国在该地区之权利,利益,颇为重大,因此,在铁路附属地带,因战斗骚乱之故,致使帝国之权利、利益,有遭致危害之虞时,本司令官不能默视……”
郭松龄脑门上出了冷汗,他吞了一口气,俯身在地图上,用红笔使劲勾了一笔,接着画了一个粗大的箭头。看得出,此刻只有把兵力收缩到一起,以大辽河为屏障,选巨流河为主攻突破口,集中兵力猛插向对岸的兴隆店,打乱张学良的总指挥部,活捉张学良,才能一举拿下奉天城。
郭松龄总司令胸前好象遭了几闷拳,他在心里叫苦,预感到巨流河总攻组织不起来,甚至大火兜烧过来了。马得标绕过巨流河钳形袭击奉天城的建议有效,看来已经晚了。怎么办?他要稳住神,先把巨流河前线情况弄清楚。现在巨流河前线已经有些混乱了,几个旅团长断了联系。郭松龄决定要马得标派人去前线,把真实情报拿到手,他好下决心投入最后一战!他连着摇电话也没有叫通,没办法他派卫队去马得标部。
马得标一个人猫在前屋,此刻,郭松龄在他脑袋里的位置不清楚了,觉得这个人在关键时刻忧柔寡断,错用了邹作华这样人,看来反戈要成泡影了。他苦闷得透不过气来,就关在屋里借酒浇愁。他把身上武装带、手枪都解下来胡乱地扔在地上。
马太太和霍铁北没有惊动马得标,知道他除了疲倦,主要是对郭松龄没批准他包抄奉天的建议不满。马太太和霍铁北也感到国民军失利了。他们原打算马得标建议成功,这仗会打个痛快,现在心情也很悲伤。
当马太太听到马得标在前屋摔酒瓶子,她披上一件军大衣飘飘然地走了出来。她招手把马得标叫到跟前,她把卷着高发髻的头贴过去,贴在马得标的胸脯上说:“将军,你的心未免跳得太平静了。”
“什么?平静!我喝上儿瓶酒,刺激它跳得不平静点!”马得标今天有些象文雅之士了。
马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说:“军人的心,是不准许平静的,我觉得平静了,他就会闭上军人的一双警觉的眼睛。”
马得标干了手中的一杯酒说:“今夜,郭总司令想借占领营口的气势,下达攻过巨流河的总攻击令!我看是空酒瓶子摔碎了。”也许酒把马师长这颗军人的心烧得不平静了,他说话的声音很有点气势。
马太太耸起眉毛说:“铁北,给师长和我再拿一瓶酒来!”显然,她是多么喜欢“碎了”这个字眼呀!这就是这个女人的个性。
当霍铁北拿出一瓶酒,开瓶斟了两杯端过来时,马得标的确很兴奋,一仰脖子,一杯酒灌下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参谋人员送来郭总司令要他迅速地派人去巨流河前线探听战况的命令。
马得标酒灌多了,满脸涨得通红,两个伸在桌面上的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山响,他决定派霍铁北单骑去前线,把真实情报拿到手,最后一战也许能挽救失败!他亲手给霍铁北斟杯酒,还没等他端起酒杯,马太太穿着军装,腰上扎着武装带,披着黑呢子斗篷说:“慢着,这杯壮行酒,我端给他!”她捧起了酒杯。
霍铁北弯腰把身子探向前,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看见马太太眼里的泪光,猛抽身蹿出屋外,纵身上马,紧加了几鞭,跑出了司令部。
前线溃败,路遇敌人
郭松龄此刻如坐针毡,他弄不清现在身边究竟有多少人马了。按数说好象有不少人马,可是往起一收拢,又像一盘散沙。他用一支红铅笔在巨流河地带的地图上来回画着圈。
新民县城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以来,凡是辽河之战,右岸指挥中枢大多扎在这里。因为从行军速度来看,从这里到奉天城一昼夜就足够了。而和这里息息相关的地点,那就是辽河右岸的巨流河了。辽河流到这一段地带大多是平川地,恰恰巨流河有几座小山为军家所必争。
绕过新民县,在辽河右岸,郭军部队首先控制了巨流河域的西山和北山,大炮对准了辽河左岸的长山子。巨流河火车站挖了战壕,扒了铁路,沿着辽河两岸,双方部署了雁翅似的防线。两岸刨起的冻土,黑黝黝的看得很清楚,巨流河的中心点是草头屯。在草头屯,郭军把住户都赶出了屯子,把大炮架在各户的院子里,炮手挑去房盖,藏在屋墙里。辽河两岸的村屯就这样被毁掉了。
当天早晨,沿着辽河飞来二十多架飞机,斜着翅膀,在右岸阵地上空盘旋了几圈之后,往下一扎,顿时天空中纷纷扬扬飞起了白纸片子,落入了战壕里。士兵们不敢明着捡,瞧着没有人的时候,抓到手里掖起来,然后藏起来偷着看。传单的内容无非是劝郭军弃暗投明,张大帅不咎既往,立功有赏之类的话。士兵在战壕里议论纷纷,心里象辽河水似地翻着浪花。
这几天,天气冷得蝎虎,大辽河已经冰冻三尺了,深夜里常常从冰层里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动,震得两岸的士兵浑身直颤抖。
郭军士兵衣履单薄,冻在战壕里,手脚麻木,拉不开枪拴,推不上子弹。只好在战壕里铺满烂草,把抢来的棉被、破袄顶在脑袋上,只等白天出太阳暖和暖和。
炮兵距前沿阵地远些,大多猫进老百姓的房子里,成天成宿地烧火,把老百姓的柴草都烧光了,后来连房子的门窗也全劈着烧了。此刻,郭军有好多不利因素,天气寒冷,兵士想家,张家军依靠日军步步逼近,在官兵中尚有部分念旧的情绪……看来,郭军一旦遇到点风浪,就有一哄而散的危险。
郭松龄已经感到脖子被掐住了,他要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他在白旗堡司令部里发出了攻击令:命令马得标的前沿步兵向大辽河上游,巨流河东北方的草头屯展开攻击。几股郭军钻进了柳毛甸子,刨开冻土,挖出一条直到大辽河边的深沟,然后趁夜黑爬过了大辽河,当刺刀挑到对方胸脯的时候,对方才发觉,于是双方就火拚起来了。
这里的张家军是张学良仅有的一个精锐旅团,是抵抗郭军的中坚。双方在大辽河岸厮杀了两个小时,几乎全是用刺刀乱戳,大多数士兵死伤在战壕外边,把草头屯这一带的冰雪全染红了。
郭军的阵势并不算弱。谁知就在这时,从热河被冯玉祥部队打退下来的汤军(汤玉麟)和从郭军脱离出来的于部(于芷山)骑兵,躲开白旗堡,在巨流河西北方向,往草头屯郭军的腹部猛插了一刀,张家军就势展开了全线还击。整天成宿的炮声隆隆,又展开了几次白刃战,死的士兵尸体遍野。这些辽河子孙的鲜血流在了辽河母亲的胸膛里,究竟是谁的罪孽!
郭松龄看到张家军从他背后绕过几股,加入了巨流河大战。他立即给营口那股部队下令,要他们迅速沿着大辽河扑过来,抵挡住这股厮杀的洪流。可他喊了半天,也没有一声回答,他立刻感到被斧子砍去了一条右臂。原计划这股人马占领了营口,然后向海城、鞍山、辽阳逼近,最后直捣奉天城,显然这个计划是要落空了。
当郭松龄喊破嗓子,终于和这支人马叫通时,那边告诉他曾两次进入营口,均因遭到日军的干涉而退出来了。想沿着辽河北上支援草头屯也不行了,日军说辽河口有他们的商船,不准越雷池一步,不然就会引起双方交战,实际上这支部队被日军看住了。还没有等到郭松龄回答,电话线路被日军割断了。
这时,辽河右岸巨流河前线告急,他们的后路遭到了汤军和于部的猛烈攻击,现已首尾受敌。郭松龄急得团团转,他几次抓出腰间手枪,拍在案上,嘴里不住声地说:“马得标还没有把巨流河前线情况弄清楚?”
马得标和马太太在焦虑地等着霍铁北单骑去巨流河前线探听重要军情,可是一去半天,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临走时,她往霍铁北怀里塞了两块点心,因为她知道霍铁北已经两天吃不下饭去了,嘴唇裂成了一道道血口子,不时伸出黄焦焦的舌头舔着嘴唇。此刻,她想:可能霍铁北路过新民县城的时候下马回到家里探望老母亲去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霍铁北呢?他一路上紧着加鞭,打马来到了新民县城,从西卡子门一直穿到东卡子门,他瞪大着眼睛往前看,连头都没偏一下。他心里在掂量着自己的家,本来从老爷庙胡同一拐弯就到自己家的大门口了,可他脑海里老是闪着马太太那双深情的眼光,不容他停留片刻。他也感到自己是军人,有军务在身,更不容他停下马来。当他打马穿过县城大街时,看到那里象一个大破烂摊。街两旁的商店板门被砸开,门窗倒塌在路两旁,有不少房子被火烧着了,塌了盖、倒了墙,穿出了洞。总之,叫人看着这不是一座住过人的城,而是一座魔窟。在街上,他所遇见的人,几乎全是郭军,那形象简直叫人看不得。大多数人身上背着抢来的包袱,刺刀尖上挑着小鸡。象这样的惨象,霍铁北怎么能看得过去!最后,他是闭着眼睛闯出了这个生长他的故乡的。他的心坎里好象插着几把刀子,这里还住着他的生身老母亲,怎么样了?当他离开城东卡子门时,他心里在问:铁北!你对你的故乡干下了啥勾当!难道说你不也是在母亲的身上用脚板踏着、踩着、跺着吗?……他抬手捂住耳朵,好象听见了老母亲“儿呀”、“儿呀”的呼唤……
霍铁北快接近巨流河前线了,一路上退下来的伤兵,没有人照顾,不少在破房子里躲藏着。当他们见到从这里过往的军官时,都扑出屋子,手扳门框,泼口大骂那些当官的王八蛋、龟孙子,把为他们卖命的人扔下不管了。大多数伤兵因冻饿而死在路边上,被积雪埋得肢体都看不全了。也有不少带伤的或者不带伤的大兵从前线逃出来,他们藏在树墩子后边;倒塌了的房屋旮旯里,象小偷一样看着动静,象野狼一样等着打野食。从这里逃难的百姓,十之八九被抢劫一空。
霍铁北刚走到前沿阵地,他就被几个平日要好的朋友拦住了。问他来干啥?他直言不讳地说:“总司令叫我来探看一下前线的真实情况。”他用袖头擦着胡子、眉毛上的霜水。
有个当营长的朋友,见了面两手使劲推了他一把,说:“你这条野狗,鼻子还不通气吗?前线,还有他妈拉巴子的什么前线!是一锅烂粥。”
又有一个军官上前使劲掐了一下铁北的脖子,说:“铁北,甩了你那个郭总司令吧!如果你小子愿意,把马太太搂过来就行了。”
“行他妈个蛋,张学良枪崩郭松龄两口子的时候,没有马得标和他那个长头发太太陪着还行!”那个军官伸手抓住霍铁北胸前的武装带说,“这小子也揩了女人的油,也得陪着枪崩!”
霍铁北再也压不住火头了,他伸手“叭、叭,叭”地给了那几个家伙一人一个响嘴巴!大声地骂道:“你们的脑袋都塞到裤裆里去了?”
有几个家伙拔出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脯。霍铁北一脚蹬翻了桌子,双手拔出了顶着子弹的匣子枪,两个枪嘴交叉起来了。
屋里几个军官“哈哈哈”地大笑,放下手里的匣子枪说。“铁北,你还不失为一条好汉子!咱们都是顶着枪子活下来的好朋友!说真心话,你呀,还蒙在鼓里,郭松龄完蛋了。来,来,我们告诉你。”他们上前把霍铁北搂住,小声说,“铁北,富双英、刘震东,总参谋长邹作华的大炮打过去的炮弹都不炸,还有几个团宣布脱离郭松龄投靠张学良了!”
接着他们又拿出两瓶酒,砸去酒瓶的脖子,大家传着一口顶一口地喝着酒,有的嘴被酒瓶的破玻璃割破了,鲜血直流,也不管不顾了,血掺着酒一同往肚子里灌。
霍铁北弄不清他是怎么从刚才那些朋友当中逃出来的,他的心象被那个砸碎的酒瓶子扎的一样难受。脑袋象挨了几闷棍,昏昏迷迷的一时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他抱住马脖子,那马方才跑得太急了,浑身冒出的汗,象水洗的一样,一遇冷风,马毛上便结成了小冰珠。他扳着鞍子往马身上爬,他的耳边嗡嗡地响着朋友们的话:你霍铁北回去吧,把那个三娘接过来,如果怕张学良找,你把她的长头发剪掉,削发为尼。再慢慢花上些银子,等张学良不追究了,她还会长出头发来的……霍铁北在心里暗叫着:怎么办呢?
霍铁北这次从巨流河城的北山,绕路返回了新民县城,这一路上,他几乎全是顶风冒雪向前爬行,路上的河沟洼地的积雪没马肚子深,他只好在雪里蹬着走。这里的枪炮声还响得很清楚,穿插迂回的部队在这一带也经常出没。前边是一片柳毛甸子,他正走着,见雪地里晃晃荡荡地好象有几个黑点在活动。他把皮帽子摘下来,使劲往胳膊上摔掉上边粘着的雪,紧紧腰间的武装带,他心里有些可怜这匹受累的马,他用手拂着马鬃上的雪花。就在这工夫,他已经看清了前边活动的黑点,是一辆走得很慢的大车和几个人。他为了提防意外,把两把匣枪都推上了顶门子儿,他催马走上前去了。
霍铁北贴着两排小矮柳树毛子走了一截地,又突然侧转马头钻出柳毛甸子,这样,他的马头几乎触到在大雪里慢慢爬行的大车了。这时,他才看清楚,这辆车由两头毛驴拉着,车轱辘很小,车棚子也很低,在这样的大雪窝子里就象雪撬一样被拖着走了。这阵,大车停下来,周围站着几个人,小驴车周围的雪象打场似地踩了一圈。那几个人在大雪地里吵嚷着,不时地推推拉拉,闹得稆凶。
一个老大爷不住声地哀求着:“老总,这样的大雪天,你们把这两床破被卷走,这孩子不就要活哧啦地冻死了吗?救救命吧!”他连连的弯着腰,脑袋快扎到大雪里去了。
一个穿着军装的班长模样的家伙,哑着嗓子叫喊着:“少他妈拉巴子费话,我们就是要命,不救命!棉被要卷走,衣服也要扒光!不然我可要拉弦啦!”他手里举着一颗手榴弹威胁着。
另一个家伙,手里也拿着一颗手榴弹,把扯出的弦衔在嘴角上,他不能说话,瞪着两只牛眼,鼻子哼哼地吓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