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今天已经不下十次让豆腐西施彭四去探听日本人的消息,并多次捎去他的口信:要白川保证按商定的计划办,不得食言。张学良坐一列专车,其中挂着清朝西太后的一:常车厢,内分客厅和卧室。他带着少帅办全班人马在兴隆店紧张布防,他指挥的一个旅,连辽河边上的几个河码头都守不住。张作相在撤出大凌河防线时,炸毁了大铁桥,并把沿途所有的火车皮全浇上汽油烧掉了。这就逼使郭松龄的倒戈讨张军,只好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行进了。现在郭军离奉天城只有一百四十多里了。因此这桌酒宴可就不一般了,既是为张作相和吴大舌头的迎风酒,也是为二公出征的饯行酒,反正每杯酒里都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人们脸上的笑容是假的,心里的恐惧是真的。
人们到齐全了,惟独不见张作霖走出来。张作相几次问副官为啥主翁还不就座。吴大舌头也猴急等着向大帅表功。他连身上带着北国风霜的半旧军装都未更换就来了,表示旧交图报之心情。
又经过再三催促,副官才面上显出为难的神色,压低声音说大帅默默独坐,脸上的怒气使人不敢接近。
张作相听了问道:“这是为啥?”他有些惊慌。
“又耍啥匹(脾)鸡(气),几杯酒下了肚,就跟郭鬼吉(子)干它一场,我老吴打头阵,管他个后脑勺子压地屌朝上的!”他的大舌头开头有几句听不清楚,听着走音,可是说得快起来,或者骂起人来,舌头就不大了。
这时张作相把几个亲近伙伴拢到一起说:“我破老面子去请大元帅。”
吴大舌头说:“猪(吾)蛆(去)请咬(老)弟!”
就在大家吵嚷着进内堂时,忽见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一手举着肥肥的袖头,挡住脸面,好象喝醉了酒,脚下没跟似地晃晃悠悠走出来。几大步(脚下挺利索)扑到大厅门跟前,只见他用一手牵袖,声音嘶哑地说:“各位仁兄仁弟,我雨亭有何脸面见诸公。念往日之深交,今会见诸挚友一面,我雨亭就九泉之下……”这时袖子还遮着脸面,浑身随着绸衫颤抖着。
只见大家一愣神工夫,那人把双袖一甩,伸出枯干的双手,一把抓住吴大舌头的左臂,连声说:“吴大哥,你可来了!我还有何颜面见人。整个东北大权老弟卸任,均由吴大哥承担。”说着往右撤一条腿,摆出要跪下拜倒的架子。
吴大舌头可慌了神,赶忙扯住张作霖的右臂说:“雨丁(亭)咬(老)弟,你这是搞啥花花点子?这是狗舔鸭屁股——猪(吾)怎敢张那份子嘴。”说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时张作霖伸手往起拉吴俊升,顿时一片大乱,接着一片叹息声,说大元帅是真有海涵,身边密友成林,有贤之士云集,何愁郭鬼子不灭,东北不兴。
张作相见时机已到,一声招呼:“快请出大元帅服!”
接着在军乐声中,在张作相、吴俊升一些文武官员围拢之下,张作霖重新穿上了大元帅服,没容人们喘口气工夫,张作霖被众贤达拥着走进了老虎厅,开始点将封神了。
张作霖自封为讨郭军总司令。杨宇霆为总参谋长,张学良为中央军司令(第一军),张作相为右翼军司令(第二军),吴俊升为左翼军司令(第三军)。在位的拥张灭郭的大小头目都晋升一级。
别看张作霖瞎扎呼,他心里有个桶,有帮有底他清楚,他身边没有多少能打仗的部队了。仓库还存放些枪,他也不敢轻易地撒手,害怕拿枪的掉过枪口,在他身上锥窟窿眼。他明明是个光棍儿,还要跳个光棍儿舞。奉天城只有王瑞华一个补充旅驻北大营。这个旅别看营门口站双岗,营里边烧火棍比枪多,是个空架子。张作霖还怀疑这个旅和郭松龄有勾结,不敢调往前线,可是火燎腚了,只好硬着头皮先把王瑞华和尉官以上的一百一十多人叫到大帅府训话。
这时郭军攻进大虎山,直插新民县了,张学良在巨流河布防,也是穷馊馊地没有几个抗硬的兵,只有把王瑞华旅往上顶了。这天早晨,在帅府大厅两侧架着机关枪,前后院警备森严。刚过八点钟,王瑞华领着全旅残留军官一百一十多人来到大帅府。他们前脚一迈进大门,“哐啷”两声,就把两扇大门关闭了。
张作霖身着蓝缎灰鼠皮袍,上套青缎高领坎肩,头戴红结四喜皮帽,脚穿高勒棉鞋,站在台阶上一块为他垫高的木板上,这样显得他个头很高。在他身后是两排卫队,每人手持匣枪,叉分双腿站立不动象木头橛子。紧贴张作霖身后的是救过他命的占彪,腰上掖两把匣枪,每只手里提一支掰起狗头的匣枪,这样排场怪吓唬人的。
张作霖面对一百一十多个身着灰军装,垂手站立的官佐,他满脸杀气,怒目注视着瑟缩的人群说:“我把你们找上门来,我不说你们也知道,郭鬼子反了!”他两只刁钻的眼睛环视一下,接着又说,“怎么,你们就这些人吗?我命令你们连事务搂子(准尉司务长)都给我带来!”听口气他嫌人员来得太少。
王瑞华不等张作霖说完,就发口令:“立正!敬礼!”他又向前举手敬礼说,“报告大帅,教导队军官学员大部分都调走了,剩下的人都来了。”他说完往后撤了两步腿。
张作霖怒犹未息大声地说:“你们他妈拉巴子的为啥不走,想他妈的里勾外连吗?”
王瑞华抢前一步又敬个礼说:“不敢!不敢!”又一收腿,退回原地站好。
张作霖虎着脸说:“把枪炮交给你们手里,一涂脸就敢了。我马上发给你们武器,让你们和郭鬼子里应外合,咱们于一场子,我张作霖要离开帅府一步,我就是丫头养的!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们和郭鬼子勾连一气,你们回去告诉郭鬼子,让他进来,我等着他,我姓张的和他比试比试,把刀子插在胸口上,我要眨巴眼儿就不是人养的。”他看大家一眼,大家都不出声,于是他就讲开了。
“都说我张作霖当过胡子,我他妈拿过谁一个笤帚疙瘩了?那时候我就不服天朝管。后来日俄开火打仗,洋鬼子打算利用我们。我们为了得到手武器,有时也被他们利用。那时我是得抢就抢,得骗就骗,都是为了武装自己。那时候不和官家合作,成不了大气候,我跟从大清,是为了让他们作我的后盾。我进奉天城后,有人说我老一套办法不行了,这才成立讲武堂。我让小六子出去和大家一同保卫地面。后来郭鬼子到讲武堂当教官,又他妈的一直当到军长。我哪一点对不起他呢?他以为自己有功,没得着地盘。我他妈的得象陪送姑娘似的,一个一个来呀!将来还没有他当督军的地方吗?哪曾想他人面兽心,干出来这样丧尽天良的勾当!好!这回我把奉天城让给他,看他能呆多久?王瑞华,让你们这帮人和他里应外合,看你们能干多久!”
王瑞华抢上前两步又敬个礼说:“报告大帅,郭鬼子的亲信早就调走了,我们都是大帅、少帅的人,我们有天良血性,请把我们装备起来,去和没有人心的叛徒决一死战。”
张作霖这才松了脸皮,他问道:“你们都能这样吗?”
大家齐声说:“能够!”
张作霖把两只手摆动着,象拍每个人肩膀头似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是郭鬼子的亲信。王瑞华,我任命你为混成旅长,晋级少将,这些人都晋升一级。咱们有的是好武器,新服装,银元大洋,马上给我招兵,越多越好,星夜操练开上前线!好,都带回去吧!”
王瑞华又一次敬礼说:“谢大帅委任。”张作霖要转身,王瑞华抢前一步大声说:“还有王以哲、刘多荃两个团长谢大帅委任,报效大帅。”
张作霖摆手连声说:“不!不!报效国家!报效国家!”
这天上午,张作霖抽几口大烟,埋怨烟枪不通气,气得一脚踹开了挑烟泡的小老婆。他爬起身来,找来几个军官封他们官,让他们赶快去招兵。他掐着手指头梢,算兵、算将、算枪炮。算着算着就算到他有多少钱财存放在外国,他要闹不好,就得鞋底子抹油。
张作霖想出万条计,条条不如找日本人缠住郭鬼子腿。他拉上窗帘,又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听没动静,又亲手给豆腐西施老四打电话,要她再来帅府交交底。
豆腐西施老四彭汉贞在洗澡,说她过会儿到帅府来,并说:日本人已经派出巡逻队,就要派出在砖城里站岗的大兵了。南满铁路兵车开动了,还往吉林、黑龙江发出几十辆空车皮,去拉吉、黑的大兵,要张作霖屁股上挂铅砣子,牢牢地坐在大帅府里等着吧!张作霖这才把大烟枪抽通气了。
张作霖取得日本的支持,又调来吉林和黑龙江省的兵。昨日又获悉郭军徒步前行,断定尚有一战之余地。随即下了总动员令,要倾巢出动。宣称:召集全省警察、保甲团、护路军警、大帅府卫队都要武装起来开赴前线。不存一兵一枪,不惜牺牲一切,竭尽全力讨伐郭松龄……
人们正在进爵加官的喜悦当中,从辽河左岸前线指挥部,少帅办传来战报:郭叛军已经占领白旗堡,准备进攻设在新民县的最后一个指挥部。右翼距离营口还有一公里……
人们一下子沉默下来了,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张作霖的日本高级顾问松井七夫,没容禀报就闯了进来,他摘下雪白的手套和大帅握手,他说是来向大帅告别,他要赴日本东京作紧急旅行。
张作霖望着这个小个子日本人,问道。
“七灭君(他今天也不知为啥把七夫念成七天了)何日回奉,难道说七天君此去七天吗?”他把脸板得格外呆板,并非说笑话。
松井七夫大大方方地笑着,露出他那满嘴细碎的白牙齿说:“张上将军,七天(取笑张不称松井而称七天)此去,也许不止七天。您保重。”握一下手便要匆匆离去。
张作霖拉住松井七夫的手不放说:“我他妈拉巴子打赌。你七天回来叫你看看郭鬼子的尸体,因为我七分钟也难以忍着让郭鬼子活着。”他甩开松井七夫的手,傲气地站在门前摆出轰走对方的架势。
松井七夫和认识的将领匆忙握握手离开了。屋里的空气再也活跃不起来了。
张作霖召集张作相、吴俊升、杨宇霆三人,开起机密碰面会。决定由吴俊升率骑兵旅潜渡辽河,夜走高台山,绕过新民县分为铁道北铁道南两股,然后,向白旗堡郭军司令部施行突击,并引于芷山骑兵旅绕道冷口开到兴隆店由张学良指挥。下令飞行队的飞机在新民县投弹。张作霖眼含热泪,一手拉住张作相,一手拉住吴俊升,声音颤抖地说:“吴大哥,作相贤弟,辽河之战,我就靠二位了!”
张作相和吴俊升同声说:“放心!失败了咱们再重新拉起绺子,也要干倒郭鬼子!”
张作霖含泪送走张作相和吴俊升。在他转身倒在烟榻上要抽口大烟的工夫,豆腐西施老四穿着日本大和服,手指向夹着白金龙高级香烟,口吐烟圈走了进来。张作霖大声问道:“日本有啥举动?快他妈放屁!”他急得拍脑门子。
豆腐西施老四,抽口香烟,把白白小手翻开,只见上边写着“守信”两字。
张作霖看着连连说:“绝无戏言。以张某粉身碎骨为保证!只要日本扯住郭鬼子的腿!”
豆腐西施老四抽身掐灭手中香烟,扭动着身躯不见影了。
张作霖呆愣愣站了一会儿,跌坐在沙发软椅上,他感到两条腿发痰。
遭伏击强渡凌河
马得标在太太和霍铁北去大凌河大铁桥半个小时之后,接到了大铁桥被张作相的部队炸塌了的消息。他手里擎着电话耳机,站着的身子好象也随着大桥的坍塌在晃动。他放下电话耳机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身子还栽歪了几下子。他感到眼前塌陷个大坑,而且这个大坑看不见坑底。天气骤然变成这么寒冷,士兵身上衣服单薄,军饷几个月没有发下去。士兵又大多是东北人,回到了家乡定会产生一股什么力量也压不住的厌战情绪。他已经把大量的火车皮拉到了锦州火车站,本打算装满士兵一股脑儿开到奉天城。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只有冒着严寒从冰雪中爬过大凌河。这样行军的速度,会比蜗牛爬行还慢。他想到了张作霖这个独夫,会乘机凑成一支抵抗人马。给了他时间就等于给了自己灭亡……当然他也在惦念去夺大凌河铁桥的太太的消息。铁桥被炸断了,显然他们遇见了困难,甚至全被枪崩了……他用手掐住脑门,捂上了眼睛,慢慢吸着气,似乎想休息一下,其实他的心已经被揉搓碎了。
一阵零乱的马蹄声,接着好象扑通一声。马得标机灵地站起身来,走出去一看,只见霍铁北浑身是血从马背上跳下来,他几乎是用胳肢窝夹着个灰布口袋。他要放在地上,只听说:“你把我夹到你家去!笨蛋!”
马得标这时才看清楚,被霍铁北夹进屋来的是他的太太。他一时愣住了,霍铁北身上溅满了鲜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跑过去,问道:“负伤了?怎么搞的?”
“铁北,笨蛋,不要摆动身子,我的头发系在你的武装带上,你要弄断了一根可有人不让你。”魏三娘偏着脸,两脚翘着,用手护着头发,不时还格格笑着,“得标,帮我解下头发来,这个笨熊,他是把我挂在腰带上拎回来的。”她还在无理取闹。
马得标帮助他的太太把长长的头发从霍铁北的武装带上解开,他还在问着:“你负伤了?”他看着霍铁北身上的血,认为是他太太的血染的。
魏三娘使劲地把解开的长头发往脑后一甩,用手擦了把鬓角,看着马得标调皮地笑着说:“我要是负了伤,铁北他敢把我送回来,弄断一根头发你都不饶他嘛!他小子早就穿兔子鞋开小差了。”她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马得标问道:“铁北身上怎那么多血?”
“那是我马身上的血!”魏三娘这才把调皮的脸变得严肃起来说,“大凌河铁桥被炸断了,你知道消息了吗?”
马得标点点头。他眉毛皱起个大疙瘩。
霍铁北这时才把呼呼喘气的嗓子平息下来,他使劲甩者手说:“师长,今后我再也不接受您给我这样的任务了!”
魏三娘这阵正把大白象牙梳子从怀里摸出来,她凑上前去,举起梳子往霍铁北脸上打着说:“是你指挥我,还是我指挥你?谁叫你把我从我马上拉到你马上,你差一点扯断了我的腰。我身上没有带刀子,不然我当场就捅了你。”她把大白象牙梳子卡在头发上,两手又叉起了腰,伸着脖子象只斗架的公鸡。
霍铁北瞪圆眼睛说:“我们距离大凌河桥还有两公里时,一下子被埋伏在那里的阻击手,兜进了圈子,他们用机枪横着扫过来,我们有十几匹马立刻都倒在血窝子里了。我一打马冲过去,把阻击手踏乱了。我喊了声:用刀劈!我们象削大萝卜似地干起来了。就在这工夫,敌人藏在柳树后边的骑兵杀了出来,他们要扯成个口袋,把我们装在里边,我一看他们人马太多了……”
“住嘴!你看人多胆怯了!”魏三娘挥舞着大白象牙木梳,像要着骑兵的马刀一样,她好象要砍霍铁北一刀了。
“胆怯!我看出来了,敌人想把我们往陷阱里赶。我喊了声:‘往左冲!’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太太她偏偏不听,硬往右边转……”霍铁北喘着粗气。他两手使劲搓着,好象手上粘了血一样。
“我就是冲不到大桥跟前!我也要看它几眼……”马太太她两眼瞪得溜圆,看着霍铁北,好象在欣赏此刻霍铁北搓手的模样。
“就在这时,她的马被埋伏的机关枪手打得浑身是眼,血直劲往外蹿,马一头栽进了雪窝子。我扑上前去……”霍铁北两眼瞪得更大了,“我举起马刀……”他说到这里拍着自己的空刀鞘。
“你要举马刀砍我的脑袋!”马太太有意把脖子晃了晃,把手里的大白象牙木梳往自己脖子上蹭痒,摆出气人的架子。
“我要把太太从马背上拉下来。可她双手紧紧地抓住马缰绳不放开,还龇着白牙瞅着我笑。我一刀把死马缰绳……”
“是活马!”
“是死马!”
“是活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