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太太这三杯酒你要喝下去,这和我刚才说的是两码事喽。”马得标又郑重地说,“铁北,郭军长要在滦州召开军事会议,我们要班师回奉天!”马得标语气有些激动,他使劲拧着自己的手腕子。
马太太对霍铁北说:“铁北,快帮着收拾一下。”她把桌面上的东西推了推。
霍铁北明白了,马得标要去参加军事会议。他回身到里屋帮助收拾包裹行装去了。
马太太把梳妆台上的马鞭子拿在手里,她很有感触地用手指来回圆地摸着梳妆台旁桌子上被马鞭子敲打出来的一条鞭痕。
荻别双亲
一辆专列,加足马力向关外飞驶而来。在每节车厢的车门里,站着手持匣枪的双岗,在火车头上,架着两挺机关枪。
在中间一节车厢里,堆放着一些西洋皮包和用具,在一个大沙发似的坐椅上,坐着个披貂皮大衣的女人,她两只手缩在大衣里,把胸前大衣的对襟抓得紧紧的,可见她神经有些过分紧张了。这个女人就是张少帅新近获得的活宝贝赵四小姐赵一荻。
张学良一到北京城,吃馆子,看戏子,嫖女子,几天工夫就把北京城刚刚流行的几种舞的步子全学会了。有一天,在外交部的大厅里开舞会,乐队奏乐,人们刚站起身来,还没等选好舞伴,忽然姗姗走进四个少女,好象被一个串儿穿着。不说走在前头的第一个,也不说后边第三个和第四个,单说这第二个姑娘特别显眼。只见她脚上穿着袢带硬底白皮鞋,配着淡蓝色亮光洋线的袜子,葱心绿的长衫,紧箍在身上。说她是个学生发型吧,却又长了一点,但是没有披在肩上,恰好盖住了白白的脖颈。这时,张学良站起身来,低声问组织舞会的人:“方才进来那第二个姑娘,是谁家的小姐?”组织舞会的人顺着张学良的手指梢找到了这个姑娘。他附在张学良耳边说:“少帅,那是袁大总统时代交通次长的小姐。人称东方小美人儿。”
张学良心情按捺不住了,说:“她叫啥名字?你可以介绍给我吗?”
“她姓——赵——娓—号—一—获!”组织舞会的人给张学良递个眼神,带他走到乐队跟前,张学良两眼盯着正在狂舞的赵一获小姐。他突然对乐队指挥说了句:“停!”
由于停得太突然,不是停在拍节上,闹得人们身子一栽晃,互相间踩着脚。
组织舞会的人,一个侧身蹿到赵一荻身边,拉住她的手低声说:“四小姐,有一个重要人物要见你。”
“谁?”赵四小姐不无惊讶地问道。
“张学良少帅!”组织舞会的人神秘地说着,又补充一句,“今天的舞会就是为他举办的。”
当组织舞会的人把赵四小姐领到张学良面前时,毕恭毕敬地介绍道:“这是张学良少帅,赵四小姐老早就想认识少帅您。”
张学良拉住赵四小姐的手,声音很低地说:“鄙人张学良,小字汉卿。”
赵一获小姐偏着脸儿点下头,被张学良拉住的手只是动了动,并没有拉出张学良握紧的手,声音很响亮地说:“见到您很荣幸。”
组织舞会的人机灵地一摆手,乐队指挥一晃指挥棒,音乐活泼有节奏地吹奏起来。他先扑进舞场,庄严又滑稽地倒退着身子,用双手比划着,先把张学良和赵一荻小姐引进了舞场,紧接着一双双、一对对舞伴转起来。
舞会很热闹。张学良的副官两次在间歇时,向这位在京津囤兵二十万的张司令报告,说是郭松龄副军长来过两次电话,要少帅去接话。张学良都搪塞着说:“说给郭副军长,有事明天面谈。”他一刻也离不开这位赵一荻小姐了。
一直跳到深夜,张学良亲自用汽车把赵一荻小姐送回了家。汽车停在有八层台阶的双套四合院门前。张学良先下了车,亲手拉开车门,又伸手从车里搀扶出赵一荻小姐,一步步送上台阶,小声说:“我还想见到小姐!”他的声音太低了。
赵一荻小姐边用手按门铃,边说:“欢迎您来我家作客。”回头嫣然一笑。
在回住处的路上,张学良坐在汽车里,微微闭上眼睛,一点倦意也没有,耳边老是响着“欢迎您来我家作客”的娇滴滴声音。
张学良这一夜没有睡安生,第二天一早,他仔细打扮一下,便坐上汽车赶到赵家作客去了。
张学良来赵家,并没有使赵家吃惊,好象早就在预料之中了。赵家的客厅不算太大,但收拾得不俗气。赵一荻的父亲穿得很齐整,他是个充分了解女儿魅力的人,他知道张学良非来不可。这是他多年搞外交活动锻炼出来的敏感,再加上赵家上辈多是经营旅店业,这种行业养成的嗅觉,灵敏度是极强的。他亲切地拉住这位显赫人物的手,连连说。“欢迎您——少帅,您光临寒舍,真是万分荣幸。”
张学良十分客气,当他刚坐到雪白的沙发上时,只见从黑大绒的门帘里,飘然走出一个女人来,她手里托着白盘子,里边摆着两个白玉杯子。以后张学良说起他和赵四小姐这段艳史时,总是说由这一杯茶开始燃烧起爱情。他仰视着赵小姐的脸,最吸引人的是那两条古典美人似的双眉,弯得足能勾住人的魂儿,两只眼睛不大不小,眼珠黑得象墨染的,服白白得象雪……
从此,张学良经常带着赵一获小姐,出现在舞厅、戏院、饭馆、花园,在北京东郊,张学良用汽车把赵小姐拉到兵营,他亲自抽出指挥刀,给赵四小姐指挥一场练兵。
不久,张学良在人前宣布,赵一荻小姐是他的私人秘书。
知情人说,赵四小姐有约在先,愿终身为张学良当秘书,如果不能成为正式夫人,她决不改变这种关系。
这天,张学良从郭松龄处抽身回到赵公馆,他见赵四小姐正用桃花染喜蛋,他走到跟前看着,张口刚要说话,赵四小姐赶忙摆摆手,叫张伏耳过去,她脸羞红地说出两个字。“有喜。”张学良愣怔一下,赶忙机灵地说:“一荻,这有喜正好!随我去东北吧,回咱们老家。”赵四小姐问道:“何时?”张学良说。“马上!”就这样一直上了专车,张学良才把当时发生的情况说给了他的私人秘书赵四小姐。
列车飞驶,副官走进来向少帅报告,说看见山海关了。
张学良狠狠地瞪了副官一眼,怨他不该把声音放得这么高,不能叫赵小姐听见,要由他向赵小姐去说!但见赵小姐把脸扭向了车窗,他知道赵小姐已经听见了,赶快走过去,坐在赵小姐对面,告诉她到了山海关,而且绘声绘色地讲了山海关的历史名胜,并肯定地说“天下第一关”这几个大字是著名大书法家王羲之写的。他在这晨曦之中看见赵小姐眼角上滚下了几颗亮晶晶泪珠。离开家乡,尤其这无情的长城,会把人的思亲的感情隔住的。何况此刻赵小姐心里也在想奶奶给她讲过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呢……
火车开到了山海关站(当时多称榆关),车站上空荡荡的。只有提着洋油信号灯的铁路工作人员,死气沉沉地站在月台上。
这座灰溜溜的城还在沉睡,并没有布防线,车站两头重要的地段连战壕都没挖。火车没有停下来。车厢疾驰带动的风,把站台上几片枯叶扫得飘忽起来。张学良拿起红芯铅笔,在榆关的地点上狠狠打了个大×,咯嘣一声,铅笔芯被他按断了,他索性一使劲把铅笔撅成了两截摔在地图上。此刻,他托腮沉思半晌,心里翻花打滚地暗自思忖。老天爷呀,这样敞着大门,连一条狗也没有蹲……也许这个郭松龄……
张学良的专车在前站停下了。关外的天气骤然变冷了,树上虽然没有挂着白花花的树吊,但枝条上包着一层透明的霜花。车站月台上铺着洋灰条石。张学良隔着车窗往月台上看了看,比山海关稍微好些,在车站出入口站着几个持大枪的兵,好象还有一个军官在值班,从符号上看出是工兵。他拉开车窗,招手把站上一位老态龙钟的军官喊到近前。
那个军官看着这列双头专车,擦了几次眼睛,看清拉开车窗、向他招手的是少帅张学良,他赶忙打起精神,抱肘跑过来敬军礼,自报是工兵营吴营长,并摆着手说:“回禀少帅,锦州这一段形势混乱,不时有土匪乱扒路轨,火车开不出去了。”他慌神地喘着粗气,多少天没有刮过的胡子尖上溅的唾沫冻成了冰球。
张学良把头伸到车窗外,大声地吼叫着:“你马上给我传令:命令张廷枢团长(张作相的儿子),开往榆关设防!你们这个工兵营也随同前往,迅速地在榆关建筑防御工事。”他边说边使劲地拍着窗口,震得窗玻璃哆哆作响。
吴营长扯开两条老腿跑去了。
张学良并没有放下车窗,他回身把半卧半坐的赵小姐的大衣给弄得严些,不然这东北的寒风,可是容易使美人感冒的哟。他又回到车门安排副官把车站长带来。他此刻也感到小风刮得够紧的了,吸一口气吐出嘴唇就成了一股白烟,而且恼人的是在空气里还夹着一股火车头烧煤炭的气味。
副官把值班站长带来了。张学良挥着手说:“你把我的专车调往连山支线,开往葫芦岛!迅速行动!”他把脑袋缩进窗里,车窗叭的一声放下了。
当火车转轨又飞驶起来的时候,张学良吩咐副官给他驻葫芦岛的海军发电报,要他们立即准备一艘军舰……
这时天近中午了,他心里好象轻松了一大块,左手托着下巴颏,右手食指轻轻叩敲着脑门。其实这一阵子他活象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四处乱撞了一阵,还没有找出哪儿是门。反正通往奉天城的大动脉奉山路,他这少帅的专车都通行不成了。葫芦岛会成啥局面?也是不得而知的呀!他抬头看了看赵四小姐。她微微闭着眼睛,光滑的脸上带着顺从的神情,够感人肺腑的了,这也算一段共患难嘛!他站起身来把赵小姐扶进了卧车厢,他关上了车门,拉上了纱帘,窗外沉闷的车轨摩擦声小了,但少帅的头脑里的天地也小了,赵四小姐娇嫩的脸盘大了……
以子反父毙仇人
郭军倒戈的计划成败与否,就看滦州的紧急军事会议开得如何了。
一夜之间,滦州重新布了防,郭松龄把嫡系部队调到身边来了,不仅控制了南北要道,还把整个火车站都接管了。其他部队不明真相,还以为是张大元帅要来而加强警戒呢。当郭松龄把被杨宇霆那次要拿掉的团长,调到滦州镇中心区来的时候,便有人猜想可能要有大的军事行动。
要在滦州召开军事会议的命令一传下去,所有应该参加开会的高级军官都按时赶到了。
紧急军事会议是在一所中学里召开的,大门二门都放了双岗。到会的军官骑马的也好,坐车的也好,一律把带来的卫队、马弁、副官、参谋、秘书等等留在后街不许乱动,这样就使这次紧急军事会议越发神秘了。大多数人猜想是张大元帅亲自来部署战局,因为对峙的冯玉祥的国民军,在石家庄挤了东北军一下,张大元帅发来“欺人太甚”的电报,恐怕就要动手干了。有些人等着在会上当着大帅的面力争一下,闹个打石家庄的先锋,攻进城去油水不会少捞。
郭松龄虽然是个副军长,但他的权力压在所有军长之上,因为他是少帅的替身,行使少帅的军权。少帅是整个京津地区的总指挥官。尤其最近一个时期,少帅大多时间没问军事,都是消磨在赵四小姐的身边,郭松龄就傲然地大权独揽了。人们知道这样的紧急军事会议只有他有权召集,也只能在滦州军事大本营这里召开。
开会的人到齐了。郭松龄的秘书长把报到签名簿送给主持会议的郭松龄过目。到会的人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然中学院里岗哨林立,正房厢房顶上都架起了机枪,显然,这是要把来开会的军官们装到大瓮里。
郭松龄从大会议室的另一间屋里走出来,今天他穿了身新军装,而且佩带上了总指挥的指挥带,刮了脸,理了发,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紧紧地和他贴身而出的是魁梧身躯、浓眉大眼的马得标旅长,他身上也背着指挥带。人们看着那飘忽的门帘,都静坐相视,郭太太也走了出来。
开头,郭松龄讲话,他翘着下巴,双手掐着武装带。他今天的每一句话,都象念讲稿一样有板有眼。他足足讲有一刻钟,那文白交错的字眼,枯燥无味的句子,人们听不出个三六九来,可他自己却觉得是得意之作了,把在坐的人都讲了个目瞪口果,不得要领。等讲到最后了,才来了句惊人之笔:敝司令宣布班师回奉,倡导和平……
第一个站起身来的是第十师师长齐恩铭,他问道:“茂辰兄,是何因由要班师回奉呢?”
接着第五师师长赵恩臻也质问道:“这是啥糊涂汤,可把我们灌糊涂了。”
第七师师长高维岳和第十二师师长裴春生同时拍案而起,说是其中有诈!我们要看大帅或者少帅的亲笔手令!不然我们是风吹不动。
接着当场就有旅长以下的军官三十多人,要退席亲自和少帅或者奉天上将军联系,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忽然,郭太太站起身来说:“茂辰,仁义在先,你再跟汉卿通次电话。”此刻她那排雪白的牙齿,稍大的下巴,剪得过短的头发,使人看着很古怪。她把小手掌一扬,好象往每个人心坎里扑扑腾腾投下了几块石头,使每个人心里晃荡起来。那些站起身的军官,不由得又坐下来,在等少帅的电话。
有几个军官趁机戴正了帽子,离开了桌子,来了个拍屁股就走的架势。郭太太坐得稳稳当当,一杆青山挂雪的毛笔拿在手里,她那十根纤细的手指象抚弄琴弦一样,随时会发出音响,随时会点在谁的头上。
“我看你们有些人是不是想要去喂子弹!啊?”马得标拍案而起,他话音刚落,霍铁北闯进屋来腰间那两把匣枪的狗头,就在他那粗壮的大拇指一搓之下,发出咔吧一声,子弹上膛了。那几个刚刚站起身子的家伙,重重地一屁股拍在椅子上。这时屋里屋外,房上房下,枪上弹,刀出鞘,只要一个手势,就会全动起手来。
郭松龄又回到会议桌旁,两只扁扁的眼睛把左右看了一遍,一招手让秘书长把准备好的“班师回奉”的电报念一遍。这篇“四字经”,是明白人听不懂,糊涂蛋能听明白的电报。郭松龄拿着电报对着在座的人说:“全体通过,一致班师回奉天。少帅在电话中谈到,天意不可违,班师回奉是极其英明的决策,他已经提前回奉天和上将军达成协议,体面地接管一切东北军务了。大家不要奇怪,唐朝的李渊不就把皇位让给儿子李世民了吗?为了辽河两岸父老兄弟免遭杀戮.尸冷骨寒于外乡,我们必须班师回奉,倡导和平。这有汉卿的手谕,各位请签字吧!”
登时会场上鸦雀无声,秘书长托着墨盒毛笔,有的抓起笔就签,有的却不伸手。霍铁北的枪口对着那些不签字的,卫队缴下了他们的手枪,把他们押到西厢房去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象老太太掉牙似的,在会议桌旁的座位上就空了几处,那些没走的当然都是郭松龄的亲信了。这时,副官接到了紧急电话,脸色有些慌张地说:“郭军长!姜督军的专车开进滦州站了!”他擎着电话耳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了。
郭松龄两眉耸起问:“专车进站了?我们那里部署得怎么样?”
马得标说:“我们的一连在那里!”
“来得好!给我请!得标,你给我处理吧!”郭松龄的话刚落音,里屋的门帘飞快地挑起来,马太太是戎装打扮,武装带一扎,胸脯更显得突出了。她穿上马裤把腰也变细了。高勒皮靴锃光发亮,长发装到了大檐军帽里。她一手挽着精致的马鞭子,一手摆了摆说:“我去把姜督军迎接到司令部来!”她抽身走出屋去,呼啦一声就随上去几个卫兵,汽车开出去了,同时一股马队也冲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