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副官终于弄清了是冯军代表的军帽没有挂牢,从帽挂上嘭地一声摔在地板上。这一声真是比两军阵前的大炮还响,把这些摆弄枪炮的将军都吓了一身冷汗。那些副官们互相道歉:“误会!完全是误会!”会议的里屋,双方代表又都坐好了。张学良将军立刻示意他的助手,把他们带来的那份双方对峙的态势图,摊在桌面上。冯军代表一看就知道他们妥协让步了。
虽然这些妥协让步并不牵动奉军全局,但在双方力量对比并不悬殊的情况下,能作这样的让步也可以了。冯军代表一方面表示欢迎,一方面提出这些议定的条件,要张将军和郭将军言行一致,坚决执行。张学良一一作了保证,双方热烈握手表示满意。张学良向冯军妥协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张学良密电告知奉天上将军:“天津会议,对方口里衔铁,口气很硬……”而郭松龄对张学良这次突然去天津和冯军妥协的事虽然不知道,但事后他却比张学良还清楚。
郭松龄打开由马太太从冯军接头的瓜园里带回的火柴盒,见内有一封叠着的密信。在火柴盒内只装一根火柴。郭松龄看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立即用这根火柴把信烧掉了。
张学良从天津菊花会回来,他要郭松龄到他的住处。郭松龄到时,张学良正在沉思。两个人坐下之后,张学良只字没提昨天在天津和冯军会谈的事。听他现在的口气好象是在征求郭松龄的意见。往常,张学良听郭松龄的意见,就象学生听老师意见那么郑重。今天还是那样态度,可是实际上已经是两股道上跑车,各奔一方了。
郭松龄稍加沉思一下,他说:“这样的忍让会导致冯军的强硬,对本军的气势则要受到损失。我的意见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这时他想。张学良这一招,不外是稳住冯军,压住自己的阵脚,以防部下掀他的后背。他只是这样想,但没动声色。
张学良问他有何良策。
郭松龄还装作往日直率的模样说:“汉卿,这三个军还不如你全盘掌管,我回到奉天讲武堂给你多培养一些骨干,比我在这里好得多,久后对你更有用处。”他尽量违心地把话说得令人听了信服。
张学良感到郭松龄这阵子不太随手,还再以为是他没有捞到高位置,发点威胁性的牢骚,了不起会撂挑不干罢了。
这时一阵紧急电话,把两个人没法谈拢的话头打断了。电话是少帅办打来的,报告冯玉祥在保定国民军第二军,向本军发动了攻击,在大炮轰击下,打垮了奉军一个团,而且把控制保定的咽喉地带全部占领了。前线等待命令!张学良立刻站起身来,想了一会儿说:“报上将军,听候命令!”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向郭松龄讨教,但眼光还是不自主地向郭松龄瞥视着。
奉天上将军迅速地回了电:“欺人太甚!”
看形势这位上将军势必要下命令与冯军决一雌雄了。
郭松龄见张学良脸上忽明忽暗,知道他内心斗争得很激烈。他又以恩师的面貌和口气提出了建议。他站起身子,往遥远的东北方向看着,猛然回过头来说:“汉卿,关内是个群雄鼎立的地方,人心又这么不古。上将军戎马生涯多年,在东北为咱们闯荡下了家业。”他走到窗台上摆着的一盆菊花跟前,伸手拔下一棵,他看着白花花的根子,重重叹了口气。
张学良在等奉天上将军的第二道命令,对郭松龄这番话哪里听得进。此刻他真有些着急:保定如果再丢掉,对苏皖鲁地区的影响很大,对奉军入关后在京津对峙上,也将陷下去一只脚。然而今日之郭松龄却在这里嘟嚷个没完。
郭松龄又叹口气说:“杨宇霆在上将军面前,总是鼓吹战争。他把战争的鼓点敲得这么紧,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义。上将军为别人做嫁衣裳,吃的苦头还算少吗?要是再依着杨宇霆这样干下去,要自食其果了。汉卿,关外一片沃野,以您的雄才韬略,满可以经营开发,何愁民不富,国不强。何苦在关内争夺地盘,引起战争,长此下去怎么得了。汉卿,我这番话,还有李景林的意思,望你三思。”他有些激动了,甚至神色中对上将军也不恭了。
张学良半晌未语,看着郭松龄一举一动,他心想:这是不得志人的一种心灰意冷的情绪吧?他倒可怜起郭松龄这个人了,觉得郭松龄象一匹从小就被他们使用惯了的马,现在老掉了牙,嚼起草来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动,使主人听了产生可怜的心情。张学良把有些懊恼的心情松弛一下,笑了笑说:“茂辰,架势已经拉开了,象射出去的箭,它离开弦,就抓不住了,晚了!再说咱们的心血,将士的血肉都浇灌在这块土地上。咱们转身离开,将士们的阴魂都会缠住咱们的腿脚的。你是老将了,这不是退坡吗!”
郭松龄将拔出盆的菊花,用手搓着根子上的土说:“这棵菊花别看它是耐寒的花,为什么轻轻一拔就出来了?还不是因为根子扎得浅吗?”
一阵急剧的电话铃声,郭松龄拿起耳机听了一会儿便怒气冲冲地说。“杨总参谋长,他怎么敢!这……‘欺人太甚’!我马上回去。……”他叭地一声放下耳机,气得脸色发青。
张学良觉出郭松龄火气不小,而且用了上将军的电报“欺人太甚”这句词,忙问道:“茂辰,出了啥事?什么杨总参谋长?他……”
“汉卿,杨宇霆他要撤换我一个团长。我这点家底,快被他全抓去了。他仰仗着上将军,已经骑在我的脖子上了。我……唉……”
就在这时,门外传出:“立——正——”的口令声。值日副官喊:“杨总参谋长到!”
喊声刚落,杨宇霆总参谋长就到了。副官接过他的披风,他便一头闯进了屋,咧着大嘴笑,他脸上的高颧骨象被揉过似地发亮。当他看见背着他坐着的郭松龄时,似乎有些尴尬。他镇静一下,立刻又恢复了他那所谓的活泼。最近他刚娶了个二十几岁的小老婆,连走路都显得年轻了。下巴颏刮得光亮,还不时揉几下,可能是刮得太狠,刮破了皮,疼得慌。
郭松龄没有起身,但也不想离开。脸上的怒气象乌云似地一层压一层,雷雨闪电就要大作了。
张学良给杨宇霆递了个眼神,这才使杨宇霆有所领悟:他撤换郭松龄部下的一个团长的事,郭已经知道了。他急上前解释道:“茂辰,你的一个团长,我撤换了他。这个人完全不懂得啥是命令,太无知了。我指着他鼻子说:你这样能对得起张军长和郭副军长的培养吗?”
郭松龄气不可遏地站起身来说:“还谈啥培养,他的无知还不是我的无知。”
“茂辰,可不能这么说。我是总长,统观全军,如果连一个小小的团长都撤换不了,那你可叫我怎么代表上将军发号施令啊?”
“用上将军压我郭松龄吗?”郭松龄毫不客气地说,“总长这么爱发号施令。您那江苏军务督办的大权,怎么一个澡就洗丢了呢!”
原来杨宇霆被任命江苏督办到南京上任不久,孙传芳便举兵北上,当孙军攻入南京时,杨宇霆还没有逃掉。深夜,杨宇霆召集军事会议,表示本人要走。当时苏军陈调元站起身来说:“那我们今天就来替督办送行。”杨宇霆强笑着说。“让我洗个澡马上就走。”不料这个澡洗了一个钟头还没出来,陈调元起了疑心,推开门一看,号称“小诸葛”的杨宇霆,已经借水遁溜出了南京城,渡江乘车逃走了。
今天郭松龄当着张学良的面这么不客气地揭了杨宇霆的癞皮疤,杨宇霆当即恼怒地说:“你对我这总长有意见,你找老帅去讲。我就要回奉天了。”
“是坐专车?还是坐压道车?”郭松龄接着洗澡的话茬又揭了老底。原来杨宇霆那天逃走后,陈调元冷笑着说。“这个精灵鬼休想逃出老子的手掌。”当即电令浦口,花旗营一带苏军将杨乘的专车截住。因为一切紧急军电结论都在煞尾,所以有经验的译电员都先译尾,后译头。不料这个译电员是新手,他是从头译到尾。等他译完电文,果然有一列专车驶到。专车是被截住了,可是前面的那辆压道车却早已飞驶过去。而这位堂堂的督办却正坐在压道车中。杨宇霆被讥讽得语塞,恼怒地说:“军令如山倒,我已经把人撤换了。”
“那把我也撤了吧!”郭松龄扯下自己的军阶摔在桌子上,抬屁股就走了,把张学良也晒在那里了。
郭松龄回住处不久,张学良就派专人把军阶送过来了。并告诉他杨宇霆已经收回了撤换团长的命令。
就在这工夫,郭松龄由他的太太接洽和冯玉祥达成密约:郭军由榆关正面回师驱张,冯军进攻热河以作声援。
第二天,张作霖电召郭松龄回奉。
张学良亲自赶到郭松龄住处,当他满面春风地走进屋时,郭太太这阵正照着镜子。屋里的东西一件也没动。张学良把带来的几大包子东西,特意叫副官带进屋来说:“茂辰,上将军请你回奉,这是个好时机。你到奉天直接陈述你的意见,我素知你的禀性刚直不阿,你的意见我也想过,还是有道理的。请你代我捎上这些土产给上将军。”
张学良这缓兵的手腕,岂能哄得了郭松龄。
郭太太轻轻问了声郭松龄:“马太太把兔子送来没有?”她对郭松龄说着,然后对张学良表示一下就走出屋去了。
张学良心里清楚,郭松龄不会回奉天,他的太太说的兔子,大概是打暗语,怕他张学良逃跑了。但他仍在观看着郭松龄的动静。
郭松龄从打知道张学良突然背着他去天津,单独向冯军妥协以后,就觉察到他的活动已经被张氏父子识破。这次召他回奉不怀好意。他使劲摇摇头,把电报压在桌上的砚台底下说。“汉卿,我真的要直言啦。”
张学良把两手一摊说:“茂辰,自家兄弟有话就讲。”
“我想说说上将军。”郭松龄在运气,“上将军脑筋太陈旧了。中国的前途已经走向共和。上将军身上虽然着元帅服,但心中何尝不想登极称皇帝。”郭松龄说着蔑视地一笑。
“茂辰兄,这不会成为事实的。”张学良不在意地摆下手说,“不,不,你不要听信这种诽谤。”
郭松龄仍然严肃地说:“我茂辰敢断言,上将军在杨宇霆这群小丑的包围之下,是无法挽救的喽。”
张学良仍然笑着说:“上将军身边是有人七言八语,但你我兄弟的话,上将军一般是言听计从的。”
郭松龄单刀直入地说:“改造东北的政局,我敢斗胆建议,由汉卿你接任镇威军总司令。我愿竭诚拥护。这也说得过去,父业子继嘛。何况汉卿你深负东北民众之望,镇威军全体将士之爱戴,你就应下吧!”
张学良心里一阵恐慌,他在这里就像装进了鸟笼,因为整个京津地区的兵权实际都操在郭松龄手中。他连忙摆着双手说:“茂辰,你太直言了。可见你我真正是莫逆之交,今后可不希望你这样说了。你还是考虑一下去奉天吧。”他没动声色地和郭松龄告别了。郭松龄表示愿意回奉天,但还需要几天时间。
其实,郭松龄把牌摊开了,他想以这种反父不反子的办法进行倒戈。如果得以张学良名义起兵,那就可以减少奉系内部的抵抗,可张学良今天以开玩笑的姿态应付过去了。
当郭松龄正在看着张学良捎给父亲的土产时,郭太太进了屋,她弄来一只兔子,装进笼子带进屋来。他见张学良不在了,说:“这是冯玉祥送来的。”在兔子的肚子底下绑着一封信。取出一着,只有:“扣留张学良”五个大字。
郭松龄看着这五个字长吁口气说:“茂辰如何忍心下手!”
郭太太轻声地说:“无毒不丈夫!”她两眼炯炯有神地盯住郭松龄的脸。
郭松龄拿起电话要少帅办公处,那里电话呜呜叫已经没有人接了。
张学良和郭松龄分手后,打电话叫少帅办公处的人员立即在河北总站上车,随后他自己由他住的特一区住宅出发到东站上车。用双车头挂着三节专车,加足速度向关外飞驰而去。
郭松龄得到消息时,用刀挑开张学良带给父亲的土产,不过是几包虾皮子而已。他这时知道双方的摩擦已经到了该用大炮机枪解决问题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