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飚看他们那么急迫的样子,恍然大悟:哦,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陈毅。
“九大”公报发表后,外交部人员敲锣打鼓上街庆祝。黄镇也在行列里。忽然有一个人告诉他:
“黄大使,祝贺你当选为中央委员。”
一下飞机,就被造反派来了个“下马威”
耿飚与黄镇是两位老资格的共产党人,也是名气响亮的红色外交家。像大部分老同志一样,他们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贯彻也不得力。在那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他们无力保护自己,却不肯轻易低头。当有人提出“打倒”他们尊敬的老领导、外交部长陈毅时,他们按捺不住刚烈的性子,公开贴出了反对的大字报,这给他们惹来了麻烦,他们被造反派打成了“耿黄反革命集团”。
事情得从1967年初说起。外交部决定驻外使馆人员分两批回国参加“文化大革命”。当时黄镇在法国当大使,耿飚在缅甸当大使,他们都曾在外交部当过副部长,是高级别的大使。黄镇的夫人朱霖和耿飚的夫人赵兰香都是第一批回国,她们一回到国内就被拉到外交部老部东楼西大屋,勒令“老实交代,低头认罪,不准串联,交出黑材料……”并要她们背靠背地揭发两位大使的“问题”。
不交代,就和别的参赞夫人一起拉上台接受留学生们的批斗。
等到耿飚从仰光回到北京时,只有造反派在机场等他,直接把他拉到外交部的一个房间,逼他“交代”。耿飚要求先向部领导汇报驻缅使馆的工作情况,造反派对他嗤之以鼻,讥讽道:“什么向部领导汇报,你还想搞反对路线那一套!
告诉你,现在是在搞文化大革命,你必须接受革命造反组织的审查……”另有人呼应:“对,你必须老实交代在驻缅使馆工作中所犯的错误,不,是罪行,所犯的罪行!”
因为刚回国,耿飚还没领教过造反派的厉害,顿时心头火起,冲他们反驳道:“大使回国述职,向部领导汇报工作,这是合情合理,一贯做法,怎么叫反动路线?我在工作中难免有缺点、错误,但是绝对没有什么罪行!”
造反派毫不示弱,进一步威胁说:“你还要交代在任副部长期间是如何执行‘三降一灭’资产阶级外交路线的!”
耿飚说:“我在外交部工作中执行的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是无产阶级的路线和政策,没有执行过什么‘三降一灭’的资产阶级路线,所以,没有什么可交代的。”
“那你揭发别人也可以。”其中一个造反派“启发”他。
耿飚茫然道:“揭发谁?”
“揭发部领导呀!比如有的部领导访问缅甸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耿飚一下明白了:这是要“揭发”陈毅外长,便直截了当地说:“陈部长访缅时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你们不是也都知道吗?如果你们觉得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揭发好了,何必来问我?也许我的水平低,我没有发现他的言行有什么问题。”
造反派火了:“你这是狡辩!你今天不交代,不揭发,就别想回家!”
“为什么不能回家?”耿飚还在顶,“我又没犯法,你们有什么资格拘捕我?”
就这样硬顶了几个小时,看看天色已晚,造反派自己也想回家,就说:“你今天不交代,以后还得交代,躲不了!现在先让你回家,以后随传随到!”
黄镇回到北京的第二天,造反派就来了个“下马威”:让他背语录,他背了“老三篇”。接着留学生开批斗会。黄镇承认自己不民主,向他们道了歉,他们都笑了。以后还让黄镇和他们一道去天安门照相留念。
黄镇回到家里,挺自在地扇着鹅毛扇,轻松地对朱霖说:“这些小同志不挺好的吗?”
“嘿,你刚回来。不知道,留学生们还算好,造反派就不简单啦。”朱霖急切地告诉他。“你等着吧,‘好’的还在后头!”
“还这么复杂?”黄镇扇子停了,眼睛开始眨了。
果然,在外交部墙头上已贴出一张“勒令”:
驻法使馆大使,党委书记黄镇,长期不突出政治,抵制宣传毛泽东思想,大搞“三降一灭”投降外交。文化大革命以来,又站在资产阶级反动立场上,顽固执行刘、邓资反路线,疯狂镇压使馆革命群众和革命留学生,拉一派,打一派,在使馆革命群众和革命留学生强烈要求下,经中央文革批准,黄镇现在终于被揪回受批了!我战斗队勒令黄镇:1自回国之日起,必须低头认罪,老实向革命群众交代,揭发,检查、批判刘、邓、陈外交部党委及其自己的一切错误和罪行;2黄必须每天劳动一小时,随时听候我战斗队的批判,服从我队一切调令,一切行动必须向我战斗队汇报,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切切此令!
1967年7月24日
另一个“战斗队”也贴出一张“勒令”。内容里又加了几条:立即交出所有黑材料;不得与任何人以任何借口,通过任何形式进行黑串联,必须老实交代所有黑关系等。末尾语气更重:以上各项如有违抗,以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论处!
从此,他们便开始了被审查、被批斗的苦难历程。每逢部内造反派联合部外红卫兵批斗部领导时,他们这些大使总免不了要站在旁边陪斗。好在只要低头站着,不必开口说话。
陈毅成了造反派攻击的主要目标
到了8月7日,王力接见外交部造反派头头,就外交部运动发表讲话,把祸水引到了打倒陈毅上。极左势力犹如风助火势,趁机砸了外交部政治部,封了部党委,篡夺了外交业务大权。
耿飚经常被叫去问话。先是就刘少奇访缅纠缠不休,见捞不出什么油水,便把目标转向陈毅。他们问耿飚:“既然你说刘少奇没有到使馆来,那么代表团里谁到使馆来了?”
耿飚想了一下:“陈毅同志到使馆来……”
还没等耿飚说完,造反派急不可耐地追问:“他对你讲了些什么?快交代他说的黑话!”
耿飚看他们那么急迫的样子,恍然大悟:哦,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陈毅同志。因为对造反派来说,刘少奇毕竟已是“纸老虎”,而陈毅才是他们要揪的“活老虎”。于是有着丰富对敌经验的耿飚不慌不忙地说:“陈外长到使馆来对全体工作人员作了报告,主要是讲如何更好地执行毛主席的外交路线,我听不出有什么‘黑话’。至于我本人,陈外长只是询问了使馆情况,并没有讲其他的话。”
造反派还是不肯放松:“1964年陈毅访问缅甸时,说了哪些黑话?干了哪些坏事?”
耿飚仍是不紧不慢:“那次访缅,主要是周总理和缅方会谈。周总理的发言已登在报上,你们要看,我可以找来……”
“你这是耍滑头!”造反派气恼地发出警告:“你这么顽固,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下次还是要交代你和陈毅的关系!要揭发陈毅的问题!”
使馆学习班连续开会批判右倾保守思想,首先逼黄镇表态。
黄镇穿着衬衫坐在桌子后面,两只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不停地交叉着,又松开,眼睛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你为什么不揭发陈毅的问题?你对陈毅到底怎样看?讲吧!”造反派下令说。
“关于陈毅同志的问题,”黄镇又转动着眼睛,“我不是已经表过态了吗?我听中央的,听毛主席的。”
“你这是耍滑头!”造反派又逼宋之光表态,宋之光也绕着弯说话,反正是不同意王力的意见。
“你们没有发言,我也知道你们要说什么!”造反派负责人冷笑了一下,“树倒猢狲散,陈毅完蛋,你们统统完蛋!散会!”
晚上,黄镇、朱霖回到家中,望着桌上的饭菜,谁也不想动筷子。
性格直爽的朱霖已经按捺不住性子,对黄镇说:“明天我可要直说了,为的是将来有个是非。”
黄镇把眼睛紧眯起来,对朱霖仔细地瞧了一会,说:“我不反对你直说。也许你说会比我说更有力。我的意见是宜粗不宜细。总之,外交部不是卖国部,陈毅同志不能打倒!”
第二天,朱霖站起来发言:“对王力同志的讲话,我有四点想不通。第一,外交部不是卖国部。第二,不能打倒陈毅,陈毅同志是老革命,有贡献,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只是缺点错误,他执行的也不是他个人的政策路线。”她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闸,越说越响,越说越细,“有人说1965年记者招待会上陈总讲话有问题,那个稿子我想也一定是经中央领导同意的,不应由他负责。第三,说外交部变修了,腐化堕落了,都是特权阶层,我不能同意,我们都是按毛主席指示办事的,毛主席没变修,我们怎能变修?第四,说老外交人员没有什么了不起,外交部小将可以出国办外交,比老的强……这不符合事实,我们不能割断历史,天上掉不下个英雄来!”
朱霖一番话讲得痛快淋漓,把憋在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与会者面面相觑。还没等她坐下,几个人就站起来把朱霖批了一通。造反派更是跺地捶桌子:
“你这是胡说八道!反对文化大革命!”第二天就把她的发言抄成大字报逐条批驳,从老部东楼二层一直挂到一层,标题是《朱霖大反扑》。没想到中午一场雨给冲刷得干干净净。
黄镇冲着台上的谢富治大喊起来
外交部“夺权”活动在节节升级。副部长姬鹏飞、乔冠华脖子上都被挂了黑牌子,押到王府井“示众”。周恩来闻讯,叫谢富治把他们找回来,谢富治竟当面顶撞。造反派把矛头对准陈毅外长,几次要在外面拦车,拉去批斗。总理就让陈毅住到人民大会堂边厅休息室。造反派带姚登山去和周总理纠缠,从半夜一直闹到第二天凌晨。连精力过人的周恩来也困倦不已,心脏隐隐作痛,连服了两次药,也不见好转。保健医生搀起周总理要离开人民大会堂。临走,周恩来还冲着姚登山厉声说道:“你们今天要冲会场,我马上赶来,站在这个门口,让你们从我身上踏过去!”
造反派哪里肯听?在开大会时周总理一走,他们就在大会堂召开批斗陈毅的大会,“勒令”各使馆领导夫妇必须参加。回国的外交人员坐在二楼前几排。黄镇看见台上的陈毅紧抿双唇,面色严肃,白绸短袖衬衣洇出汗迹,心想今天凶多吉少。一看见陈总旁边坐着谢富治,黄镇心里才踏实一点。他想谢是公安部长,又是老部队的,既熟知陈毅,又掌生杀之权,他至少可以保护陈总免受人身攻击。
造反派不停地煽风点火,罗列陈毅的“罪行”,连带着黄镇夫妇等一起批。
批判的呼声愈嚷愈高,一个穿背心的像个运动员的家伙,噌地跳上台,一把抓住陈毅的衬衣,举手要打……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镇心急火燎,恨不得上台去一把把那个家伙揪下来!他腾地从座位上站起,两眼射出了怒火,颤动的手指指着主席台,厉声喊道:“谢富治你怎么不管!谢富治你怎么不管!”
这时候,人们的目光刷地一下转向站起来的黄镇,空气非常紧张,好像一场凶恶的战斗一触即发的样子。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黄镇说话的余音在大厅里铮铮作响。好心人暗中直捅朱霖,想让她制止黄镇的贸然行动。朱霖也是猝不及防,心口怦怦直跳。
谢富治装聋作哑。那个举到空中的拳头也愕然停住。这时,警卫人员一挡,急忙把陈毅搀到后台去了。
黄镇木然地站在那里,眼圈红了,情绪有些反常,嘴唇翕动了好一阵,却没有说出话来。
朱霖把黄镇拉到座位上。听众当中有些感情脆弱的女同志跟着红了眼睛,其他人都静静地听着,气氛沉闷得像个地窖。黄镇缓过神来,伤心地喃喃道:“本来我们是一个部队的,谢富治太不像话了!”
耿黄“合谋”,带头写出大字报
由于连日的折磨,耿飚的身体日益衰弱,不久就病倒了,经医生诊断为急性肝炎和肺结核,但造反派说他是装病,是对抗“文化大革命”,不让他去住院。
后来还是周总理指示外交部,立即到三○一住院,耿飚这才住了医院。可只住了十多天,尚未痊愈又被赶回去,继续接受批斗。
本来耿飚一家与姬鹏飞、曾涌泉、罗贵波4个副部级干部住在东交民巷外交部宿舍的一个院里,因被说成是“修正主义”,被勒令限期搬家。
耿飚被造反派赶得无处居住,只好和夫人赵兰香挤到黄镇家楼上。两家都是八九口人,根本住不下,耿飚就让成家和有地方去的孩子们搬出去住。
本来住在东交民巷时,造反派不许他们走动,连交谈也不许,所以和姬、曾、罗等战友见面时只能彼此点头示意。现在搬出来反而自由了。开始老大使们在食堂里议论外交部的问题和周总理的处境,但在这里不便深谈,于是定了两个地方。一个是驻阿尔及利亚大使曾涛的家,一个是黄镇的家。曾涛的家在国务院对面,是个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第一次串联在曾涛家,大约有12个人。除了耿飚、黄镇外,还有仲曦东、康矛召等大使。过去这些大使都是坐小轿车的,“文革”中谁也不愿意也不便叫车子坐了。上下班不是步行就是坐公共汽车。为了串联,能骑自行车的,自己骑了自行车来;多数是坐着“两轮车”来的,也就由儿子或者女婿骑了自行车,他们坐在后座架上送来的。大使戏称这是坐“二等车”。
第二个地点就是黄镇家,这也是一个独院。这些人中不少是三野的干部,对陈毅比较了解,对他过去的丰功伟绩都知道。要打倒陈毅,他们都打抱不平。
而耿飚和黄镇住在楼上楼下,议论什么更自由。
耿飚和黄镇在交谈中都表示了对当前形势的不满和忧虑,对王力的“八七讲话”更是忧愤无比。
耿飚和黄镇商议着:“造反派能写大字报,我们为什么不能写大字报阐述我们的观点?”
“对!”黄镇赞同地点点头,“我也早有这个想法。我们起草后,给其他大使们传阅,赞成的可以签名。听说几个司局级干部也要写,我们跟他们一起写吗?”
耿飚考虑了一下:“不行,还是分开写好,我们先写先贴,他们再写再贴,先后呼应配合,显得更有声势。也免得造反派说是我们逼迫他们干的。”
“行。我们俩起个草,再征求别的大使意见。”
“你是秀才,你执笔。”耿飚提议。
黄镇也说:“你是老参谋长,足智多谋,点子多,咱们还是一起写吧。”
于是,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写起来。写好后,在大使们中传阅,同意的签名。传阅过程中,仲曦东等同志又作了修改、补充。最后,当这份大字报贴出时,上面签名的共有26人,按签名的顺序为:耿飚、黄镇、许建国、仲曦东、曾涛、康矛召、赵行志、杨琪良、章文晋、张世杰、何英、姚念、柴泽民、熊向晖、韩克华、岳欣、俞沛文、陈志方、周秋野、杨守正、陈坦、陈叔亮、朱其文、姚仲明、王雨田、张海峰。
11月12日,由耿、黄等26位大使签字的第一张大字报贴在外交部墙上,大字报反对“打倒陈毅”的口号,反对“把十七年的外交工作说得漆黑一团”,特别强硬地指出:“现在有一股反中央、反总理、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黑风,一再侵袭我部,王力‘八七’讲话这株大毒草出笼以后,我部竟发生了篡夺中央外交大权,大量窃失核心机密,对革命群众和革命干部实行白色恐怖,违法乱纪,胡作非为,犯了一系列极端严重的错误和罪行,影响极坏!”
1968年初91位司局级干部也写了批判极左思潮和保护陈毅的大字报。
一时间,一股正气冲破极左思潮的浓雾,在外交部内迅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