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城
城东十五里
这是个在大隋疆域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子,不是因为村子小,也不是因为村子偏僻,而是因为村子很新,新到不可能出现在几十年前大隋最后一版印制出来的地图上。一直到天佑皇帝杨易在位的时候,军方需要的制式地图用的也是几十年前的版本。
这个村子,从建立起来到现在不超过四年。
罗耀进兵京畿道的时候,大批的京畿道百姓逃亡。他们的首选之地就是艳阳城附近,因为这里足够富庶,也没有贼兵出没。再加上高先泽对流亡至此的百姓还算关照,特意划出来一些地方给他们兴建村落居住,所以这几年来顺承道的百姓数量增长的很快。
村子里没有什么客栈,路边倒是有个小小的茶水铺子。
这个铺子平日里极为冷清,因为很少有人会在这里路过。这铺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两个儿子都在京畿道那场战乱中死了,夫妻二人被侄儿带着来到这里避难,走到半路的时候侄儿染上了风寒,也死了。
老两口带着侄儿的孩子在这定居下来,靠着微薄的茶水钱度日。村子里的百姓都很照顾他们,不时过来送些粮食蔬菜。
今儿过了晌午的时候,十几个鲜衣怒马的人在村子外面停下来,在茶水铺子歇脚。他们喝的是自己带着茶叶,甚至自己带了水,只是借用铺子的水壶将水烧开。一个下人足足把水壶刷了四遍,以至于让老夫妻都有些心疼。
但是,这些人出手豪阔,甩出来一块足足能有十两的银锭。
这对于贫寒的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一大笔横财。
老两天在屋子里不时往外偷看一眼,发现那个眉目和善但是脸色有些阴郁的中年人,必然是这些人的首领。这个人坐在那,自然有一种威势。
“主人”
一个精壮的汉子从远处急掠过来,压低声音在那中年人耳边低声说道:“吃过午饭之后,方解和吴一道在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但是显然有所防备。牛七听到话是,他们确实在怀疑独孤文秀了。半个时辰之后吴一道离开,方解自己在屋子里睡了一会儿。牛七说他呼吸不均匀,应该是没有睡着。”
“然后方解派人把高先泽叫了来,两个人离开了屋子去城东的小河边上,一边走一边说话。那地方太开阔,咱们的人靠不过去。方解和高先泽离开之后,周雀儿进屋子查了查,屋子里的笔墨纸砚没有用过的痕迹,他仔细看过那些纸,没有一丝字迹。”
这人说完,就垂首立在一边等着吩咐。
坐在那品茶的中年男人仔细的听着,眉头微微发皱。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坐在对面的那个戴了斗笠的人:“独孤兄,你以为如何?”
坐在他面前的人抬了抬头,正是独孤炳文。
“你们叶家养着鹰犬蛇鼠,这些消息得来的应该还算牢靠。方解就算再惊觉也不可能察觉到牛七,牛七没有修为,只是耳朵好用罢了。他现在的所有表现都不是他发现了什么,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他选择在开阔处和高先泽见面,无非也是担心有人偷听。不过,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独孤炳文道:“如果换做是你,信任高先泽的话,会怎么办?”
叶满纹仔细的想了很久,忽然明白过来:“独孤兄的意思是,方解根本就信不过高先泽?”
“嗯”
独孤炳文点了点头:“如果我信任一个人,就不会暴露这个人,尤其是在这样要紧的关头,暴露出来自己信任的人,那是最愚蠢的事。他和高先泽在河边避开别人谈话,这样表面上看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然后让人错觉他要拉拢高先泽……其实不然,两个人在河边走,这不就是一种态度?他已经把高先泽给卖了,不得不说,方解是个聪明人。”
叶满纹点了点头:“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咱们,他要拉拢高先泽。如果咱们上当的话,就会迫不及待的除掉高先泽。”
独孤炳文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本来咱们的意思就是除掉高先泽,这个水泼不进的家伙咱们现在还没能驾驭,留着他早晚都是祸害。虽然咱们走的是独孤文秀的路子,让他派人和高先泽联络的。可高先泽也是个聪明人,他必然猜得到独孤文秀背后有人。他只是无法得知,独孤文秀背后的人是谁罢了。”
“那方解会不会因为和高先泽长谈之后,转而信任他呢?”
叶满纹问。
独孤炳文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不重要了,高先泽已经没有了价值。方解这样的人,一旦他做出决定就不会回头。我怀疑,他是想借高先泽试探咱们的能力。他这样卖了高先泽,必然是希望咱们出手除掉高先泽……这样一来,方解就能借此看出来咱们有多大的本事。”
“哈哈”
叶满纹忍不住笑起来:“想不到仁义之名满天下的方解,居然也如此阴狠。”
“仁义?!”
独孤炳文冷哼了一声:“一文钱都不值的东西。”
叶满纹喝了一口茶,看了看四周后忍不住问:“我就是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偏偏要多跑出来这么远?为什么不在城西,而是城东?”
独孤炳文反问:“你若是方解,会想到咱们跑来城东吗?长安城明明在西边,他会觉得咱们的人也在艳阳城西边。不过是多跑几十里路而已,况且这里还清净。”
叶满纹诧异了一下,笑道:“你总是这般的小心。”
“咱们是要驶万年船的。”
独孤炳文认真道:“怎么能不小心?”
小雀河
这条河一点儿都不知名,也就是艳阳城附近的百姓知道它的存在。这条河不够宽不够深,最宽处,也不过十几米罢了。而且河岸两边没有树,看起来光秃秃的河堤上也没什么景色可言。便是最骚情的文人墨客,也写不出花团锦簇的文字来咱们这样一条毫无亮点可言的小河。
只有流水没有人家。
小桥倒是隔着几十里便有一座,但同样不美。
“站在这个河堤上,视力好的人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看到我和王爷。”
高先泽忍不住笑了笑,有些苦涩:“看来王爷是早就选好了地形的,进艳阳城之前就知道这里有这么个地方。只要王爷和我在这里走上一圈,哪怕王爷只是问问我艳阳城里有没有出了名的戏子,又或是哪家青楼的姑娘最是可人儿……只怕明儿一早,我的人头就会被标上价码了。”
方解也笑:“你觉得,我是在卖你?”
高先泽反问:“王爷不是在卖我?”
“我是在保你。”
方解回答。
高先泽愣了一下,没明白。
他深知方解来艳阳城,那些想除掉方解的人是一清二楚的。而且他确定,也许就在什么地方,有人用千里眼观察着这边的一举一动。用不了多久,自己和方解并肩而行密会很久的消息就会传出去,这无疑就是在告诉那些人,他高先泽已经是方解的人了。这样一来,自己的死期也差不多到了。
可方解,居然告诉他,这是在保护他。
“王爷何必如此欺我?”
高先泽有些失望的说道。
“你没有想透彻而已。”
方解站在小河边,负手而立:“我这样和你并肩而行,走了这么远,那些人不知道你我之间交谈了什么,但是态度已经表达出来了。你认为我是在卖你,是因为你觉得我这样是在告诉那些人,我信任你。只要我信任你,你的危险就来了,对不对?”
“不是吗?”
高先泽反问。
“不是”
方解认真道:“如果我和你没有交谈,甚至冷着脸见你,你才危险。他们知道我对你的态度,以此来做出判断。我看起来像是在拉拢你了,那些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你要站在我这边。第二反应呢?做大事的人,没有几个是相信自己第一感觉的。因为第一感觉十成会错了九成,尤其是面对一个狡猾敌人的时候。”
“他们会想,这是不是方解故意做出来的样子?会不会是方解故意想让我们除掉高先泽?方解又为什么要除掉高先泽?”
他看向高先泽:“答案是什么?”
高先泽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眼神一亮:“明白了!因为他们会觉得,王爷是想用卖了我来试探他们的能力。而现在,他们还不敢把自己的实力全都表现出来。所以……他们反而不会动我。”
方解点了点头:“我需要你帮我,所以第一件事就是保住你。他们现在相比已经确定我是要卖了你的,所以他们反而不会杀你。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们会继续派人和你接触,而且再派来的人,绝不是独孤文秀的人。”
高先泽沉默了一会儿,好奇的问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反应这么强?现在王爷已经是天下人认定的新主了,为什么他们就非要推翻你?”
“因为我会触及他们最根本的利益。”
方解道:“这句话有些虚,你可能不明白。换一种说法就是……我不是他们选出来的人。我不好控制,他们不好得利。这是一种相对的关系,我没有依靠他们不受他们控制。所以我就需要培养自己的实力……你现在,已经不得不上我的船。”
高先泽苦笑:“算不得我自愿上的……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如以前那样,任何一条船都不上。”
“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了。”
方解转身:“可以回去了……你该回去了,我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后你最好把戏份做足,表现的稍稍愤怒一些,但不要太过。我也该回去了,回到大营装作心事重重,然后带着队伍回长安去。”
“王爷在担心,你大军之中也有他们的人?”
“有”
方解点头:“不可能没有。”
“回长安之后,王爷会先除掉这些人吧?”
高先泽忍不住问:“我能不能知道,这些人都有谁?”
方解看了他一眼:“你记住,没有你就是了。”
说完,方解大步离开。
高先泽看着方解的背影,心却始终没有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还远没有到了解方解的地步,但他已经能触碰到方解的可怕。似乎任何事都瞒不住他,但却没有人能猜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