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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卷六十九(十四则)

盛衰不可常

东坡谓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予每读书史,追悼古昔,未尝不掩卷而叹。伶子于叙《赵飞燕传》,极道其姊弟一时之盛,而终之以荒田野草之悲,言盛之不可留,衰之不可推,正此意也。国初时,工部尚书杨玢长安旧居,多为邻里侵占,子弟欲以状诉其事,玢批纸尾,有“试上含元基上望,秋风秋草正离离”之句。方去唐未百年,而故宫殿已如此,殆于宗周《黍离》之咏矣。慈恩寺塔有荆叔所题一绝句,字极小而端劲,最为感人。其词曰:“汉国河山在,秦陵草木深。暮云千里色,无处不伤心。”旨意高远,不知为何人,必唐世诗流所作也。李峤《汾阴行》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明皇闻之,至于泣下。杜甫《观画马图》云:“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云:“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币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元微之《连昌宫词》云:“两宫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闼树宛然。”又云:“舞榭欹倾基尚存,文窗窈窕纱犹绿。”“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凡此诸篇,不可胜纪。《飞燕别传》以为伶玄所作,又有玄自叙及宣谭跋语。予窃有疑焉,不唯其书太媟至云扬雄独知之,雄贪名矫激,谢不与交;为河东都尉捽,辱决曹班躅,躅从兄子彪续司马《史记》,绌子于无所叙录,皆恐不然。而自云:“成、哀之世,为淮南相。”案是时,淮南国绝久矣,可昭其妄也。因序次诸诗,聊载于此。

唐赋造语相似

唐人作赋,多以造语为奇。杜牧《阿房宫赋》云:“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其比兴引喻,如是其侈。然杨敬之《华山赋》又在其前,叙述尤壮,曰:“见若咫尺,田千亩矣。见若环堵,城千雉矣。见若杯水,池百里矣。见若蚁蛭,台九层矣。醯鸡往来,周东西矣。蠛蠓纷纷,秦速亡矣。峰窠联联,起阿房矣。俄而复然,立建章矣。小星奕奕,焚咸阳矣。累累茧栗,祖龙藏矣。”后又有李庾者,赋西都云:“秦址薪矣,汉址芜矣。西去一舍,鞠为墟矣。代远时移,作新都矣。”其文与意皆不逮杨、杜远甚。高彦休《阙史》云敬之“赋五千字,唱在人口”。赋内之句,如上数语,杜司徒佑、李太尉德裕常所诵念。牧之乃佑孙,则《阿房赋》实模仿杨作也。彦休者,昭宗时人。

张蕴古大宝箴

唐太宗初即位,直中书省张蕴古上《大宝箴》,凡六百余言,遂擢大理丞。《新唐史》附其姓名于《文艺·谢偃传》末,又不载此文,但云“讽帝以民畏而未怀,其辞挺切”而已。《资治通鉴》仅载其略曰:“圣人受命,极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黊纩塞耳而听于无声。”然此外尚多规正之语,如曰:“惟辟作福,为君实难。主普天之下,处王公之上,任土贡其有求,具寮陈其所倡。是故恐惧之心日驰,邪僻之情转放。岂知事起乎所忽,祸生乎无妄。”“大明无私照,至公无私亲。”“礼以禁其奢,乐以防其佚。”“勿谓无知,居高听卑;勿谓何害,积小就大。乐不可极,乐极生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勿内荒于色,勿外荒于禽。勿贵难得货,勿听亡国音。内荒伐人性,外荒荡人心。难得之货侈,亡国之音淫。勿谓我尊而慢贤侮士,勿谓我智而拒谏矜己。”“安彼反侧,如春阳秋露,巍巍荡荡,恢汉高大度;抚兹庶事,如履薄临深,战战栗栗,用周文小心。”“一彼此于胸臆,捐好恶于心想。”“如衡如石,不定物以限,物之悬者,轻重自见;如水如镜,不示物以情,物之鉴者,妍媸自生。勿浑浑而浊,勿皎皎而清;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吾王拨乱,戡以智力,民惧其威,未怀其德;我皇抚运,扇以淳风,民怀其始,未保其终。”“使人以心,应言以行。”“天下为公,一人有庆。”其文大抵不凡,既不为史所书,故学者亦罕传诵。蕴古为丞四年,以无罪受戮,太宗寻悔之,乃有覆奏之旨,传亦不书,而以为坐事诛,皆失之矣。《旧唐书》全载此箴,仍专立传,不知宋景文何为削之也。

国初文籍

国初承五季乱离之后,所在书籍印板至少,宜其焚炀荡析,了无孑遗。然太平兴国中编次《御览》,引用一千六百九十种,其纲目并载于首卷,而杂书、古诗赋又不及具录,以今考之,无传者十之七八矣,则是承平百七十年,翻不若极乱之世。姚铉以大中祥符四年集《唐文粹》,其序有云:“况今历代坟籍,略无亡逸。”观铉所类文集,盖亦多不存,诚为可叹!

叙西汉郊祀天地

郊祀合祭,分祭之论,国朝元丰、元祐、绍圣中三议之矣,莫辩于东坡之立说,然其大旨驳当时议臣,谓周、汉以来,皆尝合祭,及谓夏至之日行礼为不便。予固赞美之于《四笔》矣。但熟考《汉史》,犹为未尽。自高皇帝增秦四畴为五,以事天地。武帝以来,至于元、成,皆郊见甘泉。武帝因幸汾阴,始立后土祠于睢上,率岁岁间举之,或隔一岁,常以正月郊泰畴,三月祠后土。成帝建始元年,初立南北郊,亦用正月,三月辛日,而罢甘泉、汾阴之祭。元丰、祐、绍三议,皆未尝及此。盖盛夏入庙出郊,在汉礼元不然也。是时,坡公以非议者所起,故不暇更为之说,似不必深攻合祭为王莽所行,庶几往复考赜,不至矛盾,当复俟知礼者折衷之焉。

骞二字义训

骞二字,音义训释不同,以字书正之,骞,去乾切。注云:“马复絷,又亏也。”今列于《礼部韵略》下平声二仙中。,虚言切。注云:“飞兒。”今列于上平声二十二元中。文人相承,以骞腾之骞为轩昂掀举之义,非也。其字之下从马,马岂能掀举哉?闵损字子骞,虽古圣贤命名制字,未必有所拘泥,若如亏少之义,则涣然矣。其下从鸟,则于掀飞之训为得。此字殆废于今,故东坡、山谷亦皆押骞字入元字,如“时来或作鹏骞”,“传非其人恐飞骞”之类,特不暇毛举深考耳,唯韩公《和侯协律咏笋》一联云:“得时方张王,挟势欲腾。”乃为得之。此固小学琐琐,尤可以见公之不苟于下笔也。

书麴信陵事

夜读白乐天《秦中吟》十诗,其《立碑》篇云:“我闻望江县,麴令抚惸嫠。(麴,名信陵)在官有仁政,名不闻京师。身殁欲归葬,百姓遮路岐。攀辕不得去,留葬此江湄。至今道其名,男女涕皆垂。无人立碑碣,唯有邑人知。”予因忆少年寓无锡时,从钱伸仲大夫借书,正得信陵遗集,财有诗三十三首、《祈雨文》三首。信陵以贞元元年鲍防下及第,为四人,以六年作望江令。读其《投石祝江文》云:“必也私欲之求,行于邑里,惨黩之政,施于黎元,令长之罪也。神得而诛之,岂可移于人以害其岁?”详味此言,其为政无愧于神天可见矣。至大中十一年,寄客乡贡进士姚辇,以其文示县令萧缜,缜辍俸买石刊之。乐天十诗作于贞元元和之际,距其亡十五年耳,而名已不传。《新唐·艺文志》但记诗一卷,略无他说。非乐天之诗,几于与草木俱腐。乾道二年,历阳陆同为望江令,得其诗于汝阴王廉清,为刊板而致之郡库,但无《祈雨文》也。

贡禹朱晖晚达

贡禹壮年仕不遇,弃官而归。至元帝初,乃召用,由谏大夫迁光禄,奏言:“臣犬马之齿八十一,凡有一子,年十二。”则禹入朝时,盖年八十,其生子时固已七十岁矣,竟再迁至御史大夫,列于三公。杜子美云:“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是不然也。朱晖在章帝朝,自临淮太守屏居,后召拜仆射,复为太守,上疏乞留中,诏许之。因议事不合,自系狱,不肯复署议,曰:“行年八十,得在机密,当以死报。”遂闭口不复言。帝意解,迁为尚书令。至和帝时,复谏征匈奴,计其年当九十矣,其忠正非禹比也。

琵琶行海棠诗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东坡谪黄州,赋《定惠院海棠》诗,有“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尊歌此曲”之句,其意亦尔也。或谓殊无一话一言与之相似,是不然,此真能用乐天之意者,何必效常人章摹句写而后已哉?

东坡不随人后

自屈原词赋假为渔父、日者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以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扬子云《长杨赋》以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坚《两都赋》以西都宾、东都主人,张平子《两都赋》以凭虚公子、安处先生,左太冲《三都赋》以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皆改名换字,蹈袭一律,无复超然新意稍出于法度规矩者。晋人成公绥《啸赋》无所宾主,必假逸群父子,乃能遣词。枚乘《七发》本只以楚太子、吴客为言,而曹子建《七启》遂有玄微子、镜机子。张景阳《七命》有冲漠公子、殉华大夫之名。言话非不工也,而此习根著未之或改。若东坡公作《后菊赋》,破题直云:“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殆如飞龙抟鹏,翔扶摇于烟霄九万里之外,不可搏诘,岂区区巢林翾羽者所能窥探其涯涘哉?于诗亦然,乐天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坡则曰:“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杜老云“休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坡则曰:“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郑谷《十日菊》云:“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坡则曰:“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又曰:“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正采旧公案,而机杼一新,前无古人,于是为至。与夫用“见他桃李树,思忆后园春”之意,以为“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为一僧所嗤者有间矣。

元白习制科

白乐天、元微之同习制科,中第之后,白公寄微之诗曰“皆当少壮日,同惜盛明时。光景嗟虚掷,云霄窃暗窥。攻文朝矻矻,讲学夜孜孜。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注云:“时与微之结集策略之目,其数至百十,各有纤锋细管笔,携以就试,相顾辄笑,目为毫锥。”乃知士子待敌,编缀应用,自唐以来则然,毫锥笔之名起于此也。

门生门下见门生

后唐裴尚书年老致政。清泰初,其门生马裔孙知举,放榜后引新进士谒谢于裴,裴欢宴永日,书一绝云:“官途最重是文衡,天与愚夫作盛名。三主礼闱今八十,门生门下见门生。”时人荣之。事见苏耆《开谭录》。予以《五代登科记》考之,裴在同光中三知举,四年放进士八人,裔孙预焉。后十年,裔孙为翰林学士,以清泰三年放进士十三人,兹所书是已。裔孙寻拜相,新史亦载此一句云。白乐天诗有《与诸同年贺座主高侍郎新拜太常同宴萧尚书亭子》一篇,注云:“座主于萧尚书下及第。”予考《登科记》,乐天以贞元十六年庚辰中书舍人高郢下第四人登科,郢以宝应二年癸卯礼部侍郎萧昕下第九人登科,迨郢拜太常时,几四十年矣。昕自癸卯放进士之后,二十四年丁卯,又以礼部尚书再知贡举,可谓寿俊。观白公所赋,益可见唐世举子之尊尚主司也。

韩苏杜公叙马

韩公《人物画记》,其叙马处云:“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焉,行者,牵者,奔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而相戏者,怒相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焉。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秦少游谓其叙事该而不烦,故仿之而作《罗汉记》。坡公赋《韩干十四马》诗云:“二马并驱攒八蹄,二马宛颈鬃尾齐。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前者既济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俛啄。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诗之与记,其体虽异,其为布置铺写则同。诵坡公之语,盖不待见画也。予《云林绘监》中有临本,略无小异。杜老《观曹将军画马图》云:“昔日太宗拳毛,近时郭家师子花。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其语视东坡,似若不及。至于“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不妨独步也。杜又有《画马赞》云:“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騕清新”及“四蹄雷雹,一日天池。瞻彼骏骨,实惟龙媒”之句。坡公《九马赞》言:“薛绍彭家藏曹将军《九马图》,杜子美所为作诗者也。”其词云:“牧者万岁,绘者惟霸。甫为作诵,伟哉九马。”读此诗文数篇,真能使人方寸超然,意气横出,可谓“妙绝动宫商”矣。

风灾霜旱

庆元四年,饶州盛夏中,时雨频降,六七月之间未尝请祷,农家水车龙具,倚之于壁,父老以为所未见,指其西成有秋,当倍常岁,而低下之田,遂以潦告。余干、安仁乃于八月罹地火之厄。地火者,盖苗根及心,孽虫生之,茎干焦枯,如火烈烈,正古之所谓蟊贼也。九月十四日,严霜连降,晚稻未实者,皆为所薄,不能复生,诸县多然。有常产者,诉于郡县,郡守孜孜爱民,有意蠲租,然僚吏多云:“在法无此两项。”又云:“九月正是霜降节,不足为异。”案白乐天讽谏《杜陵叟》一篇曰“九月霜降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此明证也。予因记元祐五年苏公守杭日,与宰相吕汲公书,论浙西灾伤曰:“贤哲一闻此言,理无不行,但恐世俗谄薄成风,揣所乐闻与所忌讳,争言无灾,或有灾而不甚损。八月之末,秀州数干人诉风灾,吏以为法有诉水旱而无诉风灾。闭拒不纳,老幼相腾践,死者十一人。由此言之,吏不喜言灾者,盖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苏公及此,可谓仁人之言。岂非昔人立法之初,如所谓风灾、所谓早霜之类,非如水旱之田可以稽考,惧贪民乘时,或成冒滥,故不轻启其端。今日之计,固难添创条式。但凡有灾伤,出于水旱之外者,专委良守令推而行之,则实惠及民,可以救其流亡之祸,仁政之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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