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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卷四十五(十三则)

钟鼎铭识

三代钟鼎彝器存于今者,其间款识,唯“眉寿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之语,差可辨认,余皆茫昧不可读,谈者以为古文质朴固如此,予窃有疑焉。商、周文章,见于《诗》、《书》,三《盘》五《诰》,虽诘曲聱牙,尚可精求其义,他皆坦然明白,如与人言。自武王《丹书》诸铭外,其见于经传者,如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谗鼎之铭曰:“昧旦丕显,后世犹怠。”正考父鼎铭曰:“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氏量铭曰:“时文思索,允臻其极。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永启厥后,兹器维则。”祭射侯辞曰:“惟若宁侯,毋或若女不宁侯,不属于王所,故抗而射女。”卫礼至铭曰:“余掖杀国子,莫余敢止。”孔悝鼎铭曰:“八月丁亥,公假于太庙。公曰叔舅,乃祖庄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庄叔,随难于汉阳,既官于宗周,奔走无射,启右献公,献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乃考文叔,兴旧嗜欲,作率庆士,躬恤卫国,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民咸曰休哉!公曰叔舅,予女铭,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曰:对扬以辟之勤大命,施于烝鼎彝。”扶风美阳鼎铭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赐尔旗鸾,黼黻琱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丕显休命。”此诸铭未尝不粲然,何为传于令者,艰涩无绪乃尔。汉去周未远,武、宣以来,郡国每获一鼎,至于荐告宗庙,群臣上寿。窦宪出征,南单于遗以古鼎,容五斗,其铭曰:“仲山甫鼎,其万年子子孙孙永保用。”宪乃上之,盖以其难得故也。今世去汉千年,而器宝之出不可胜计,又为不可晓已。武帝获汾阴睢上鼎,无款识,而备礼迎享,宣帝获美阳鼎,下群臣议,张敞乃以有款识之故绌之,又何也?

牺尊象尊

《周礼》司尊彝:“裸用鸡彝、鸟彝,其朝献用两献尊,其再献用两象尊。”汉儒注曰:“鸡彝、鸟彝,谓刻而画之为鸡、凤凰之形。献读为牺,牺尊饰以翡翠,象尊以象凤凰。或曰:以象骨饰尊。又云:献音娑,有婆娑之义。”惟王肃云:“牺、象二尊,并全牛、象之形,而凿背为尊。”陆德明释《周礼》献尊之献,音素何反。而于《左氏传》“牺象不出门”,释牺为许宜反,又素何反。予按今世所存故物,《宣和博古图》所写,牺尊纯为牛形,象尊纯为象形,而尊在背,正合王肃之说。然则牺字只当读如本音,郑司农诸人所云,殊与古制不类。则知目所未睹而臆为之说者,何止此哉!又今所用爵,除太常礼器之外,郡县至以木刻一雀,别置杯于背以承酒,不复有两柱、三足、只耳、侈口之状,向在福州见之,尤为可笑也。

再书博古图

予昔年因得汉匜,读《博古图》,尝载其序述可笑者数事于一笔,近复尽观之,其谬妄不可殚举。当政和、宣和间,蔡京为政,禁士大夫不得读史,而《春秋三传》,真束高阁,故其所引用,绝为乖盾。今一切记之于下,以示好事君子与我同志者。商之癸鼎,只一“癸”字,释之曰:“汤之父主癸也。”父癸尊之说亦然。至父癸,则又以为齐癸公之子。乙鼎铭有“乙毛”两字,释之曰:“商有天乙,祖乙、小乙,武乙,太丁之子乙,今铭‘乙’,则太丁之子也。”父巳鼎曰:“父巳者,雍巳也。继雍巳者乃其弟太戊,岂非继其后者乃为之子邪?”至父巳尊,则直云,“雍巳之子太戊为其父作。”予按以十干为名,商人无贵贱皆同,而必以为君,所谓“癸”即父癸,“巳”即雍巳,是六七百年中更无一人同之者矣。商公非鼎铭只一字曰“非”,释之曰:“据《史记》有非子者,为周孝王主马,其去商远甚。惟公刘五世孙曰公非,考其时当为公非也。”夫以一“非”字。”而必强推古人以证之,可谓无理。周益鼎曰:“《春秋》文公六年有梁氏益,昭公六年有文公益,未知孰是?”予按《左传》文八年所纪,乃梁益耳,而文公名益姑。周丝驹父鼎曰:“《左传》有驹伯,为郤克军佐,驹其姓也。此曰驹父,其同驹伯为姓邪”?予按《左传》,驹伯者郤锜也,郤锜乃克之子。”是时郤氏三卿,锜,曰驹伯,曰苦成叔,至曰温季,皆其食采邑名耳,岂得以为姓哉?叔液鼎曰:“考诸前代,叔液之名不见于经传,惟周八士有叔夜,岂其族欤?”夫伯仲叔季,为兄弟之称,古人皆然,而必指为叔夜之族,是以“叔”为氏也。周州卣曰:“‘州’出于来国,后以‘州’为氏。在晋则大夫州绰,在卫则大夫州吁,其为氏则一耳。”予按来国之名无所著见,而州吁乃卫公子,正不读《春秋》,岂不知《卫诗》《国风》乎?遂以为氏,尤为可哂也。周高克尊曰:“高克者,不见于他传,惟周末卫文公时,有高克将兵,疑克者乃斯人,盖卫物也。”予按元铭文但云“伯克”,初无“高”字,高克《郑·清人》之诗,儿童能诵之,乃以为卫文公时,又言周末,此书局学士,盖不曾读《毛诗》也。周毁敦曰:“铭云伯和父,和者卫武公也。武公平戎有功,故周平王命之为公。”予按一时列国,虽子男之微,未有不称公者,安得平王独命卫武之事?周慧季鬲曰:“慧与惠通,《春秋》有惠伯、惠叔,虢姜敦有惠仲,而此鬲名之为惠季,岂非惠为氏,而伯仲叔季者乃其序邪?”予按惠伯、惠叔,正与庄伯、戴伯、平仲、敬仲、武叔、穆叔、成季相类,皆上为谥而下为字,乌得以为氏哉?齐侯镈钟铭云:“咸有九州,处禹之都。”释之曰:“齐之封域,有临淄、东莱、北海、高密、胶东、泰山、乐安、济南、平原、盖九州也。”予按铭语正谓禹九州耳,今所指言郡名,周世未有,岂得便以为州乎?宋公钟铭曰:“宋公成之钟。”释之曰:“宋自微子有国二十世,而有共公固成,又一世而有平公成,又七世而有剔公成,未知孰是?”予按宋共公名,《史记》以为瑕,《春秋》以为固,初无曰“固成”者。且父既名“成”,而其子复名之可乎?剔成君为弟偃所逐,亦非名“成”也。周云雷磬曰:“《春秋》鲁饥,臧文仲以玉磬告籴于齐。”按经所书,但云“臧孙辰告籴于齐”,《左传》亦无玉磬之说。汉定陶鼎曰:“汉初有天下,以定陶之地封彭越为梁王,越既叛命,乃以封高祖之子恢,是为定陶共王。”予按恢正封梁王,后徙赵。所谓定陶共王者,元帝之子、哀帝之父名康者也。

碌碌七字

今人用碌碌字,本出《老子》云:“不欲碌碌如玉,落落如石。”孙愐《唐韵》引此句及王弼别本以为碌碌,然又为录录、娽娽、鹿鹿、陆陆、禄禄凡七字。《史记》:“毛遂云:‘公等录录,因人成事。’”《唐韵》以为娽娽《汉书·萧何赞》云:“录录未有奇节。”颜师古注:“录录犹鹿鹿,言在凡庶之中也。”《马援传》:“今更共陆陆。”《庄子·渔父篇》:“禄禄而受变于俗。”后生或不尽知。

占测天星

国朝星官历翁之伎,殊愧汉、唐,故其占测荒茫,几于可笑。偶读《四朝史·天文志》云:“元祐八年十月戊申,星出东壁西,慢流至羽林军没。主擢用文士,贤臣在位。”“绍圣元年二月丙午,星出壁东,慢流入浊没。主天下文章士登用,贤臣在位。”“元符元年六月癸巳,星出室,至壁东没。主文士入国,贤臣用。”“二年二月癸卯,星出灵台,北行至轩辕没。主贤臣在位,天子有子孙之喜。”按是时宣仁上仙,国是丕变,一时正人以次窜斥,章子厚在相位,蔡卞辅之,所谓四星之占,岂不可笑也!子孙之说,盖阴诌刘后云。

政和宫室

自汉以来,宫室土木之盛,如汉武之甘泉、建章,陈后主之临春、结绮,隋炀帝之洛阳、江都,唐明皇之华清、连昌,已载史策。国朝祥符中,奸臣导谀,为玉清昭应、会灵、祥源诸宫,议者固以崇侈劳费为戒,然未有若政和蔡京所为也。京既固位,窃国政,招大珰童贯、杨戬、贾详、兰从熙、何欣五人,分任其事。于是始作延福宫,有穆清、成平、会宁、睿谟、凝和、昆玉、群玉七殿,东边有蕙馥、报琼、蟠桃、春锦、叠琼、芬芳、丽玉、寒香、拂云、偃盖、翠葆、铅英、云锦、兰薰、摘金十五阁、西边有繁英、雪香、披芳、铅华、琼华、文绮、绛萼、秾华、绿绮、瑶碧、清音、秋香、丛玉、扶玉、绛云,亦十五阁。又垒石为山,建明春阁,其高十一丈,宴春阁广十二丈。凿圆池为海,横四百尺,纵二百六十七尺,鹤庄、鹿砦、孔翠诸栅、蹄尾以数千计。五人者各自为制度,不相沿袭,争以华靡相夸胜,故名“延福五位”。其后复营万岁山、艮岳山,周十余里,最高一峰九十尺,亭堂楼馆不可殚记。徽宗初亦喜之,已而悟其过,有厌恶语,由是力役稍息。靖康遭变,诏取山禽水鸟十余万投诸汴渠,拆屋为薪,剪石为炮,伐竹为笓篱,大鹿数千头,悉杀之以啖卫士。

僧官试卿

唐代宗以胡僧不空为鸿胪卿、开府仪同三司,予已论之矣。自其后习以为常,至本朝尚尔。元丰三年,详定官制所言,译经僧官,有授试光禄鸿胪卿、少卿者,请自今试卿者,改赐三藏大法师,试少卿者,赐三藏法师。诏试卿改赐六字法师,少卿四字,并冠以译经三藏。久之复罢。

大观算学

大观中,置算学如庠序之制,三年三月,诏以文宣王为先师,兖、邹、荆三国公配飨,十哲从祀,而列自昔著名算数之人,绘像于两廊,加赐五等之爵。于是中书舍人张邦昌定其名,风后、大桡、隶首、容成、箕子、商高、常仆、鬼臾区、巫咸九人封公,史苏、卜徒父、卜偃、梓真、卜楚丘、史赵、史墨、裨灶、荣方、甘德、石申、鲜于妄人、耿寿昌、夏侯胜、京房、翼奉、李寻、张衡、周兴、单飏、樊英、郭璞、何承天、宋景业、萧吉、临孝恭、张曾元、王朴二十八人封伯,邓平、刘洪、管辂、赵达、祖冲之、殷绍、信都芳、许遵、耿询、刘焯、刘炫、傅仁均、王孝通、瞿昙罗、李淳风、王希明、李鼎祚、边冈、郎、襄楷二十人封子,司马季主、洛下闳,严君平,刘徽、姜岌、张立建、夏侯阳、甄鸾、卢太翼九人封男。考其所条具,固有于传记无闻者,而高下等差,殊为乖谬。如司马季主、严君平止于男爵,鲜于妄人、洛下闳同定《太初历》,而妄人封伯,下闳封男,尤可笑也。十一月又改以黄帝为先师云。

十八鼎

夏禹铸九鼎,唯见于《左传》王孙满对楚子,及灵王欲求鼎之言,其后《史记》乃有鼎震及沦入于泗水之说。且以秦之强暴,视衰周如机上肉,何所畏而不取?周亦何辞以却?赧王之亡,尽以宝器入秦,而独遗此,以神器如是之重,决无沦没之理。泗水不在周境内,使何人般舁而往,宁无一人知之以告秦邪?始皇使人没水求之不获,盖亦为传闻所误。《三礼》经所载钟彝名数详矣,独未尝一及之。《诗》、《易》所书,固亦可考,以予揣之,未必有是物也。唐武后始复置于通天宫,不知何时而毁。国朝崇宁三年,用方士魏汉津言铸鼎,四年三月成,于中太一宫之南为殿,名曰九成宫。中央曰帝鼎。北方曰宝鼎,东北曰牡鼎,东方曰苍鼎,东南曰罔鼎,南方曰彤鼎,西南曰阜鼎,西方曰晶鼎,西北曰魁鼎,奉安之日,以蔡京为定鼎礼仪使。大观三年,又以铸鼎之地作宝成宫。政和六年,复用方士王仔昔议,建阁于天章阁西,徙鼎奉安。改帝鼎为隆鼎,余八鼎皆改焉,名阁曰圆象徽调阁。七年,又铸神霄九鼎,一曰太极飞云洞劫之鼎,二曰苍壶祀天贮醇之鼎,三曰山岳五神之鼎,四曰精明洞渊之鼎,五曰天地阴阳之鼎,六曰混沌之鼎,七曰浮光洞天之鼎,八曰灵光晃曜炼神之鼎,九曰苍龟大蛇虫鱼金轮之鼎。明年鼎成,置于上清宝箓宫神霄殿,遂为十八鼎。继又诏罢九鼎新名,悉复其旧。今人但知有九鼎,而十八之数,唯朱忠靖公《秀水闲居录》略纪之,故详载于此。

四朝史志

《四朝国史》本纪,皆迈为编修官日所作,至于淳熙乙巳、丙午,又成列传百三十五卷。惟志二百卷,多出李焘之手,其汇次整理,殊为有功,然亦时有失点检处。盖文书广博,于理固然。《职官志》云:“使相以待勋贤故老,及宰相久次罢政者,惟赵普得之。明道末,吕夷简罢,始复加使相,其后王钦若罢日亦除,遂以为例。”按赵普之后,寇准、陈尧叟、王钦若,皆祥符间自枢密使罢而得之。钦若以天圣初再入相,终于位,夷简乃在其后十余年。今言钦若用夷简故事,则非也。因记《新唐书》所载:“李泌相德宗,加崇文馆大学士。泌建言,学士加大,始中宗时,乃张说为之,固辞。乃以学士知院事。至崔圆复为大学士,亦引泌为让而止。”按崔圆乃肃宗朝宰相,泌之相也,相去三十年,反以为圆引泌为让,甚类前失也。

宗室参选

吏部员多阙少,今为益甚,而选人当注职官簿尉,辄为宗室所夺,盖以尽压已到部人之故。按宣和七年八月,臣僚论:“祖宗时宗室无参选法,至崇宁初,大启侥幸,遂使任意出官,又优为之法,参选一日,即在阖选名次之上。以天支之贵,其间不为无人,而膏梁之习,贪淫纵恣,出为民害者不少。议者颇欲惩革,罢百十人之私恩,为亿万人之公利,诚为至当。若以亲爱未忍,姑乞与在部人通理名次。”从之。靖康元年八月,又奏云:“祖宗时,未有宗室参部之法,神宗时,始选择差注一二。崇宁初,立法大优,宗室参选之日,在本部名次之上,既压年月深远、劳效显著之人,复占名州大县,优便丰厚之处。议者颇欲惩革,不注郡守、县令,与在部人通理名次。”有旨从之。此二段元未尝冲改,不知何时复紊也。

元丰库

神宗常愤北狄倔强,慨然有恢复幽燕之志,于内帑置库,自制四言诗曰:“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阙志!”凡三十二库,每库以一字揭之,储积皆满。又别置库,赋诗二十字,分揭于上曰:“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日成戎捷。”其用志如此,国家帑藏之富可知。熙宁元年,以奉宸库珠子付河北缘边,于四榷场鬻钱银,准备买马,其数至于二千三百四十三万颗。乾道以来,有封桩、南库所贮金银楮券,合为四千万缗,孝宗尤所垂意。入绍熙以来,颇供好赐之用,似闻日减于旧云。

五俗字

书字有俗体,一律不可复改者,如冲、涼、况、减、决五字,悉以水为冫(笔陵切,与“冰”同),虽士人札翰亦然。《玉篇》正收入于水部中,而冫部之末亦存之,而皆注云“俗”,乃知由来久矣。唐张参《五经文字》,亦以为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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