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想起齐物论,我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因为我现在已经回忆起昨晚跟我喝酒的人就是庄子。他落汤鸡似的从《逍遥游》回来,向我讲述了一只鲲鹏的涅槃。我问他那只鲲鹏不就是你吗,从无何有之乡又飞回原路了。他不再说话,就沿着我们喝酒的那张桌子绕圆圈,在他看来这张桌子就是他的宇宙。嘴里念叨着:日夜相待乎前,而不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通常我在酒酣耳热之际,是不去思考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我只想大声说一些平生以为荣光的事。到后来,我眼前绕来绕去的庄周便模糊了,我睡了过去,但是我没有梦见蝴蝶,那是庄子的专利,上下五千年绝无仅有的一次。
醒来时庄周昨晚嘴中的那一句话忽然鲜明地呈现在我耳边,而不知其所萌。我突然觉得悲哀,我不知道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思想从何而来,又把我引向何方。整个上午在我上街之前的一段时光,我都捧着《齐物论》,我想钻进庄周描绘的世界中,在卷中我只读出两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把书本当做庄子,昨夜酒后他又从五行中遁入五行外了。我说:老兄,世人说你消极,就是从这卷《齐物论》的这些话引起的。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街上走着,我知道庄子通常会在我脑子被他的话绕来绕去绕昏的时候来见我,这样显得他深刻。
庄子果然以千里传音的方式进入我的思维。他说跟我念: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我仿佛又看到一只鲲鹏在九万里长空翱翔的壮丽。这句话在声波中,像一条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长河上风卷云起的波涛,在我的脑海中荡漾开来,我说明白了。庄周冷笑,明白就是不明白。他负着双手,脚下踩起了天地乾坤。
手指的方向有多远,就是心灵的方向有多远,天地万物当发无非波动于心念。心有多宽广、博大,承载的宇宙万物就有多深远。如是也,庄子喃喃自语。一指非指,一指即心,指尖的跑马,心灵延伸的大道,如我佛所说的般若智慧。《齐物论》是你庄子式的给世人指明一条道路。而所谓的方生方死论,无非把世人对于人生最不想提起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下,把一切退路封死,彻底而干净。而后激起生命最大的潜能和魄力。如是尘世中人自问其心,寻找道的本体。彼是莫得其耦,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此枢当为一指之道论。
世人曰消极,或缘于不求甚解,或智慧不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世人笑我痴癫不羁,我笑世人看不透。消极还是积极,庄子的身影霎那间在天地中有些萧索、单薄,冷。
一指之道茫茫来,启世星光混沌开。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若人易处迷于四方,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花及第二月。庄周笑,你说什么。我说什么。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发生,就像空气流过空间,你需要,我需要,但它无色无声无香无味无法。一切如此明了,但无从寻找。
齐物,庄子与我,突然想起一场睡眠。
且去梦蝶
我独自坐在电脑前,今天早上起得早,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开门时甚至感觉到穿越空气时,气流像穿越河流样豁然开朗,层次分明,很舒适的一种清晨感觉。有一秒钟的时间我在想空气凝固时人的强行穿越,人体受挤压时是怎样的情形。这样想的时候我对于唯物与唯心的认识便有些模糊了。
昨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本来有些倦意,后来独自躺在床上看着久违的月光如流水般照在我的身体上,情绪便有些懒洋洋的,睡眠一下子跑了,我吹着风扇。想着庄子。他曾经说过,他的师兄弟
列子“曾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受到他严厉的批判。在他的眼里,这种境界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中毕业,还未登堂入室。我记得当时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我在胡思乱想着,慢慢进入了睡眠,好像没有梦到蝴蝶却听到几只蚊子在脸上“嗡嗡”叫,我想这是我的境界了。
我点击了西祠胡同再见江湖老兄的《和寒江钓之南华》,看到那句话我突然间有些忧伤了。“庄子,为什么我总感觉在缥缈的地界有你隐约的低泣,为什么泣不成声总要嘻哈成一句嘻哈之言让世人如奉纶音。”我不知道庄子有没看到这些话以及他那时的表情。他通常不请自到,神出鬼没的,他的悲伤是千年冰山下的一截寒冰,只有在十个太阳齐出,冰雪融化时,才隐隐露出一角。我回了帖。“还是我们的心在隐隐的哭泣。”心便有些失落。我等了许久,没有看到再见江湖老兄的下文。当我以接近睡眠的姿态继续等待时,庄子忽然来向我告别。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他说要去藐姑射之山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这次真的可能是永别,我说我还没跟你去梦蝶。他没有答我的话,嘴里一直重复着藐姑射这几个字。我忽然明白了,藐姑射之山的主人,是男是女不要紧。名字一定是叫言传或意会。只可言传不可意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人生便是一场千秋大梦,庄周留下这句话,飘然而去,我独自面对着虚空怔忡了许久。人生到底是只可言传不可意会,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庄子知道,我也许不知道。
昔者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而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蝶与,蝶之梦为庄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与,此之谓物化。
庄周离去时,当时整个天地没有一丝一位圣人离开应有的预兆,或者地震,或者雷劈电闪什么的,我当时是带着兴奋的表情留意这一切的。事情发生时其实都很平静。我费了很大的脑劲想到这样一句诗:万里无云万里天。我想它应该很适合哲人离开时那种哲学的氛围,也不枉我这几天与他的相聚。庄周在原地轻盈得转身,便遁出了五行,这个过程短得只有一刹那。奇怪的是我的脑海瞬间风驰电掣、风起云涌。然后短暂平静,空中忽然传来一只美丽的蝴蝶翅膀掠过空气的“咝咝”声,还有蜩与学鸠的嘈杂叫声,交替起伏,我分不清哪一种声音接近庄周的本质。庄子、鹏鸟、蝴蝶、蜩与学鸠,一切仿佛都模糊了,最后还原成一个接近于“无”的原点,然后静止了下来。
庄周梦蝶,还是蝴蝶梦庄周,或者庄周是蝴蝶,蝴蝶是庄周,这个答案成了个迷,庄周带走了这个迷。但他却在《齐物论》中说,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与,此之谓物化。我想他是掌握了这其中的章节,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当庄周是蝴蝶时,庄周从有无相生的道统把握了生命智慧的原则,他已了然于胸,所以他毫不掩饰地站在云雾缥缈的姑射之山俯瞰着芸芸众生。或哭或笑,一派自然。但他始终不肯明白地告诉我们其中的结窍。正如佛家云:茫茫人海,莫问前程。我想这便是答案了。
那么,就让我且去梦蝶。
中国文学史上有黄粱一梦、邯郸一梦、庄周梦蝶三个著名的千秋大梦。梦里皆与人生的际遇有关,梦里演绎了人生数十年的际遇,而在现实,无论多长的梦都不会超过短短的五分钟。这个反差是生命存在与虚无的辩证。思接千载的哲思,它借给我们一双飞向远方的翅膀。在滚滚的红尘中,老祖宗留下的这么多东西,足够我们反复品味。而其中要把握的一个关键点就在于修悟心灵的通澈,如前人所言,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就是加强人的自身心灵修养,培育入世的基本防卫本领。融缩如梦。问路白云头,心安便是家。无非是我们迫切追求的幸福感。
远处相对于近处而存在,人生因为流动有了诗意的色彩,有了活力四射的光泽,当远方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最美的风景,其实就存在于心灵蓦然回首的家园。如果没有了远方,家园就失去了远距离俯瞰的视野;而有了远方,家园就成为我们心目中反复膜拜的圣地。我们往往为自己的婚姻、家庭、爱情、亲情、友情设下太多人为的僵化的绳索,这是我们觉得幸福感距离自己如此遥远的原因。当现实的枯燥乏味与理想脱节时,我们要记住活着,在远方与家园之中的行走,是从心灵上获得安宁开始,而得到解脱。心安即是家,是现代人心灵幸福感获得的必然课题;也是我们安身立命的缘由。
◆心安即是家
蓦然回首后的老屋。
所谓在巷子的拐角处,再紧走几步,便可以看见秋天了。这个时候,我出神地凝视着墙壁上的钟摆,它的指针指向某一个我忽略的时辰。因为想起一个霜降的节气。我的心里便有些沉闷不堪。那些离开的亲人似乎还坐在你的对面,谈笑风生。而就在你走神的时候,忽然相隔成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