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发生在镇子上的故事,浸润了岁月的影子,它仿佛“心灵大道”上空洒下的一缕阳光,在青春最初萌动的日子,温暖着我们的内心。对于人生而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心灵大道”,或笔直,或蜿蜒;或迷雾重重,或晴朗如昔,它完全取决于每个人走向人生道路那一步的动机。正如作家柳青在《创业史》小说中所讲的:人生道路虽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也许在先生看来,这紧要处的几步也指的我们心灵躁动的阶段吧。早年在镇子,由于心的初萌,我拜读了南怀瑾老人的《老子他说》,这本书后来成为我“心灵大道”的启蒙之门,他带我走入了幸福的大道。
◆幸福原来在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小镇。
或许有几只顽皮的狗,披着一身斑点花黄的毛,它们沿着春天的墙脚爬过,一路嗅着泥土,一路欢声嚎叫。后山坡,一株光秃秃的老树,在枝桠向阳的虬枝处蹦出了几片新绿。小镇的天空其实很蓝,海风从外海波澜壮阔地过来,掠过人们在春天里摊开的手。那时候外婆还在,她戴着一副缺了一条腿的老花镜,在黄昏的夕阳下,对着记忆,编织着渔网,一边回头向我絮絮叨叨些什么。
在过去,记忆时光的节奏总是这般缓慢而陈旧。所有的色彩与叙事笔法逼近小镇凝重而简约的内核。是的,那时候的小镇很多亲人还在,很多相交故友不曾远离。那时候我很年轻,从原点向远方再回原点,像一枚树叶,在黄昏的天空,因为往事的呼唤,摇摇欲坠重回大地。
对着黄昏,从容而来的春天,多少浸透着季节的柔润与潮湿。回忆只是如航船上的一叶风帆,提醒着往事结束后旅程的继续。一本书、一盘棋与一段时光,我便茫茫然进入往昔。不曾远离。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摆设,在记忆的深处,不忍波动。
我与寅翔下着一盘棋,棋盘布满十年岁月如哥的声音。寅翔在我面前沉寂,我起身为他泡了一壶铁观音。清香蕴染着层层剥落的烟云。在一个午后,他来到我宿舍。很多年,我便从这里透过层层高矮的楼,寻找着属于自己目光的海洋。千帆已过尽,人却已不在。
寅翔跟我说,你的棋走野路子,定式不熟,布局散落。他的脸上有隐隐的红。从少年时代起,我们便相识,在以前公社阴暗的一楼会议室,无数个周末,我们打着乒乓球,消磨着时光。在那座由一所宫祠改建过来的小学,在泥土地的操场,我们用小刀、烟盒纸编织着童年与成长的距离。
寅翔后来好久没有与我下棋,其实对于围棋我只是有一段时间疯狂的沉迷,理由仅仅是因为小镇百无聊赖的时光。那时网络围棋兴起,许多个夜晚,我蛰入一家偏僻的网吧,在联合与看不见的对手下到深夜。像在空白的背景中,努力抓住一根虚拟的稻草。寅翔却在那片记忆中,一知半解地读着一些深奥玄秘的书。
小镇网吧挤满了人,在中午时光,空间里弥漫着汗臭味、烟草味,还有突然响起男孩、女孩尖锐的欢叫声。门外却是一片寂静,街上的灰尘在懒洋洋的光线下纤毫毕现,偶尔有单调的脚步声踏破平静。
其实我对于一盘毫无意义的棋如此津津乐道,只是因为怀念那些时光本身,很平淡悠闲,切入生活的某些默契。棋盘上,鼠标飞舞,我在正午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征子,甚至不要浪费脑力计算,对手估计是刚学棋的菜鸟,甚至连征子的关节都没看清。一盘毫无意义的棋,我下得意气风发,一路征到底的快感刺激着无聊的本身。对手求饶了,她尊称我大叔,要我这盘棋主动认输,我坚决不同意。
我跟寅翔下棋时,说起过这件事。他觉得我不可理喻。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些怪异。正如我在这小镇的十年,仿佛喝完了一生的酒,唱完了一辈子的歌,声音嘹亮自我陶醉,世事暗淡满目无光。
寅翔曾经频繁出入我居住的宿舍。那时候我孤身一人,在琐碎的时光背面怀想着爱情。寅翔不止一次得在我面前描述过他未来红颜知己的模样,他认为美丽不是主要的,可爱是必需的,未来的她应该切入他心灵。在他沉浸在臆想中,我一般泡了两杯浓浓的铁观音,在午后阳光照耀着摊开的蓝色棋格上,随意摆列着黑白子。然后等着与他把悠闲的时光拉长。
小镇没有清纯的爱情,婚娶恋爱诸般事宜人们一般把它与房子、财产与庸俗谈到一块;或者也许是有的,但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桃红柳绿的绯闻却不断。对于爱情与小镇的关系,我在多年后把她们联系了起来。其实那时我憧憬过的爱情一直没有到来,多年后我通过一首诗的片断把她完整地复制了下来,我是这样写的,“所以她望着她,天真得叙述了,她看到,一只鸟饱满地从她经过的方向飞来。那时,她从一条种植阳光的小巷路过。挎着一篮野菊花,五彩缤纷的花季。细麻布的衣料,浅色的花边。一只鸟,等她;一个人,等她。”
但在当时,寅翔只是对我眼睛一直眨巴眨巴的样子感到好奇。他对我的爱情一无所知,像一朵花的绽开,有人会看到春天的到来,有的人却想起雪花的飘逝。然而我会一直,即使在记忆的尽头,会回想起,一个男孩沉默地聆听另一个男孩,在他眼前描写爱情的生动场面,聆听的人貌似满怀伤感。
其实在来小镇之前毕业后的三年,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渡过。三年的时光,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做,写过近一百封的情书,参与小赌而不可自拔的结果,构成那段岁月不堪回首的两大支柱,直至最终导致我对城市的深恶痛绝。来到小镇,我欠了一万多元的外债,一场黯然退场无果的爱情。那时好像校园民谣刚出版到第三辑,在无数个日子,我反复聆听着叶薇的《你不在的北京》,在旋律中数着沉默的光阴。寅翔却抬头数着天空的云朵。
小镇依山靠海,清晨、午后、黄昏时分,一群鸥鸟从海面盘旋着掠过人们的上空。在傍晚,一阵咸腥的风刮过,树上摇落几枚叶子,它们在半空中抽象地悬挂,仿佛停滞,夕阳便带着微醺的红,夹在对岸重山的峰峦。我当时没有注意,那其实是小镇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发现不是,小镇的魅力还包括清晨。
漫长的十年,使我觉得一生便如小镇对岸的山峦,婉转起伏有条不紊,但我的人生却仿佛不可避免得走向衰老。我想象着自己处在重重围绕的胡同里,灿烂的阳光在围墙之外,我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只是机械移动着步伐,在寻找的本身,或者说在幻想的层次,我以为我真实地接近幸福。镇上固然有花红柳绿,晨光明媚,暖阳和晰,也有着一层平平淡淡倏然而去的自如。我却黯然于这一切。
那时节春风吹绿了新树,吹红了芭蕉,吹融了冰面,吹暖了少年情怀,直至吹向年华老去。
然而亮光却在胡同口出现,它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中光华灿烂。那年胡同口的街道也出现许多许多的人,他们在岁月面前,弯腰伏背,熙熙攘攘,一年年地遁入生活,一年年打发着日子,老去,新陈代谢,与小镇的光阴融为一体。
我多次问起过寅翔,在我无聊迷失在网吧下棋的日子,他看的是什么书,仿佛每一次见面,他都有着一种淡定的自若。寅翔后来把这本书借给了我,淡黄色的封面,与我有着一丝半缕联系的复旦大学出版社的标识:《老子他说》。那时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封面上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南怀瑾老人(我对于尊敬的上年纪的人一般尊称老人,而不叫大师,因为现在大师的称号泛滥成灾,比所谓的爱情更凶猛)。当时我不以为意,只是草草,一知半解得看过。一次棋上,我与寅翔聊起过书的内容,我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至今得意不已的话:其实“道”的哲学,便如飘忽棋争之上的形而上思维,唯物、唯心、心物一元,言语、字面上的争论毫无意义,一切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如我们眼前的黑白相争,无论怎样的计算,都无法穷尽棋路无法预知、无限拓展、蔓延的本身。只有形而上知道。座上的人报于沉默。
其实那个时候,我对于心灵的作用好像有了一层懵懵懂懂的认识。十年光阴中的小镇,日子其实是水,随波逐流并不可怕,关键是有属于自己飘浮的小舟,不至于在平庸中沦落。南老人的书就是我的不系兰舟。
寅翔这本书在我手里保存了很久,在我离开小镇的前夕,我把书交还给了他,遗憾的是,上面因我不小心沾了一片明显的酱油迹。这样也很好,在形而上的层面,我们总需要一些生活的色彩填充我们的虚无。
在胡同口,远远延伸开去是一片宽阔的大海,在之上是片蔚蓝的天空。海面上有轮船的汽笛声,小挂机船开动的“啵啵”声,船上的人向岸上的人大声喊着话,天空中鸥鸟片羽,鸣声啾然,其实不能忽略的是包容的本身,天空、海洋、阳光也有声音。它需要我们静下心来,慢慢地倾听,直到所有的感动溢满年轻的情怀。
依旧是一棵枝叶饱满的树,环绕着颤颤而立的老屋,树下流淌着许多水质透明的故事。我的那些亲人,相交故友,他们、她们曾经在树下小坐,与我聊着那些飘飞的光阴与旧日点滴。他们的“心灵大道”无限宽广。
一堵抽象的残垣破墙,中间有块突出的通口,或者是我臆想,它立在小镇的天空下,片片杂草从泥土中挣脱出来,对着春天舒展一冬的沉寂。透过一堵墙的通口,弯下腰,其实可以更深入、辽远地看到外面的世界,譬如小镇与我。那些漫长过后的离开。
远离尘嚣、远离浮华,心灵中的一面镜子安放在故乡的天空。在所有的寻找中,物质并不是目的,喧嚣、浮华也不能给你带来什么。一种幸福的感觉是人们在心灵大道上寻找到安静开始,便如月光与一片森林的关系,我们都是月夜森林里采撷山核桃的孩子。从琐碎的时光中提炼幸福的因素,一念之间找到心灵的平衡,任风吹雨打,固守生活宁静的本来;在安身立命中走向自己的心灵大道,奔向美好的前程。以宁静的目光看待世界,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咫尺,它琐碎而温馨;以浮躁的心态对待人生,人生因而丑陋不堪。世界是一面镜子,是非善恶全在于一念之间。
我们的心犹如一个钟摆,在左右摇摆的既定轨迹中,终会定格在属于自己的临界中心点;我们的心虽然荒草丛生,但那些月光般的幸福感会在某一个时刻逼来。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如果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那么心灵就会荒芜成灾,纠结的不安就会像毒药般,逐渐侵蚀我们的内心,从而不可抑制得衰老。幸福得活着,一个潜在的目的是保持心灵的永远年轻,在摇摆中,坚持自己追求的方向,只有这样,我们的生活才能抵达通达、通透、通晰的层次。学会在不安中平衡,等着那些,心灵大道上传来的依然熟稔的声音。人生唯此。
◆不安的等待
幸福是为了等待什么
我失去了一种与寂静相关的温暖感觉,所以我等着,在某个时间的边缘,它清澈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一间临时租来的房子门前,我独自靠着一把老藤椅坐着,长时间看着旁边几个小男孩在打台球,他们的姿势一如笨拙的小鸟,随着早春的光线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我看到七色的小圆球在碧绿的台桌上翻腾,弯成不规则的曲线或直线。一个个圆球随着我漫无边际的想象,准确进入它们暂时的标的。
是的,我这样想,圆球在曲线与直线的反复游走中,方向却只能有一个,由于距离和通变使它们轨迹状态发生了变化。我忽然明白,这些圆球的运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行走人生的一种融缩。
那些少年漠然朝我看了一眼,在早春四月的节气,把一个城市的画面烘托得动感逼真。青春像浸透水的海绵,那些年轻的光阴,被束拢成茧。风那个时候不动声色地从灰尘滚滚的街道席卷而来,我刚好听到老藤椅刹那发出“咿呀”的声响。其实我没有真切地听到,在一种接近睡眠的状态下,醒着,想象自己心灵大道上那些必然要呵护的人。
关于一些书的研读,占据我二十岁以后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面对家乡的大海,我从来不曾陌生过。少年时的一张照片,旦铮与云深的手分别搭在我的肩膀上。那些遥远的声音可以简单叙述为,在一艘轮船开过我们三人背后海面的时候,赶紧让镜头定格。就这样,镜头定格成发黄的相纸,少年的面容,却因时光的剥蚀而模糊不清。多少年后一些需要追叙的友情,使我想起一粒种子在大地下的穿行,它已经无限接近晨光初萌的地面。记得那时,我忽然回头,我们清晰地道声:珍重。
在镇子里,我多次见过为我们拍照的那人,他一如既往地坐在当年我办公楼下店面的柜台前。印象中他看了我一眼,洗着几把芹菜,淘着米,向我打了声招呼。我通常会对着他店面墙壁上挂着的周恩来总理的半身照看了半天,然后在条凳上坐下,翻阅他待售的书籍,看着花花绿绿的杂志或报纸。在暧昧的阳光下,杂志封面的美女图片,与嘈杂的风,陪伴了我很长的一段时日。
他在生闷气,怕我搅黄了他的生意,却无可奈何。因为降房租的事情,他多次求过我,甚至贿赂了我一本,毛毛著述的《我的父亲邓小平》,还有一本半买半送的《谶纬》。这两本书在此时还隆重占据我书柜的显要位置。需要补充的是,我三十岁以后看的书,大部分是南怀瑾老人等著述的中华传统文化典籍,我把它们珍藏在心灵秘密的角落里。这是属于我的一片天地。
我总会在平静中感到莫名的不安,生活错综复杂,使我一度失去心灵上的坚持,然而我渴盼幸福的信念一直没有丧失。
在几年后的一天,我看到书报摊上的那人在同样的地点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轨迹。一个声音说,他在进入衰老,你也在进入衰老。而我往往忽略衰老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因为我们都在仔细聆听心灵大道上空的声音。早春的太阳光,以曲线或直线的方式抵达时,瞬间恍惚了我的思考,同样也使我抛开心头熟稔的不快。
易说,乾也,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坤也,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我笑了笑,很好地记下,在阳光下继续行走且思:某些书本的思想是不会衰老的;心灵的距离是不会衰老的。直线的坚持,曲线的行走。继续等待,我向那人看了一眼,他抬起了头。
我从未像今天这般念叨着故乡的大海。因为过于熟悉,所以我经常忽视它的存在。一切按部就班地铺开。想起少年时代买的第一本书,《千家诗》,那时父亲单位的宿舍面朝大海,这本书折叠着当时海风与阳光的气息,一直跟随我到今天。它还在,恬然看着交臂而过的我,一些记忆藏在它的深处。
很多的东西遗失了,很多的心情淡忘了,像遥远时暗下决心发誓要保存的那些美好的图片纸;一个珍藏着童年友谊秘密的小皮球,它们如一阵风的来去;像十岁时看电影《少林寺》时滋生的行侠江湖的少年心情,那时记住一个叫李连杰的人;像小学时不由生发对一个叫缘的小女孩的躁动心情,这一切都只是在过去。重复地令人惆怅。日子其实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