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端不动大瓶牛奶
正像一小块土地不能举起海。
但是他要试试。
用力捧着那白的液体
想把它放平在古老的木桌上
把一个圣物放在另一个圣物上。
牛奶真白,桌面是黑的
孩子有十根光亮的指头
威尔士遍地卧着奶牛
这世上的圣物,原来你们并不都一样。
看那男孩仰脸喝牛奶,不敢再往多了想。
一头牛
一头黑牛走近,想给我展示
它那一身锦缎
走得比哪朝皇帝都慢
穿过早雾的帘子
走出它的绿宫殿。
看我的时候,它只用一只眼
另一只眼搜寻着雾的边缘
那儿埋伏着它的卫队。
大约是东方的某位皇帝
穿着上好的香云纱。
我见过这种闲适的眼神
在一千年前。
旷野间的小酒馆
两队人马分两路向那儿走
沿着海的先到了,而我一路沿着田野
一路闻到粮食最初的气味。
威尔士的白马
还散步在傍晚的草坡上。
而人们齐整整地入座了
像一幅幅人物肖像陈列在暗红的墙壁上
像这酒馆主人的东方远亲。
喝个没完,说个没完
简直是一支刚打完胜仗的军队
头顶上还挂着参战的马鞍和马蹄铁。
可惜那是上世纪的遗物
可惜,总是没有胜利。
这种晚上
滴酒未沾的人很恍惚。
我和土豆
盘子里
只放一个土豆
我举着它穿堂过室。
尽量走得慢
我要给一只威尔士土豆做广告。
这是世上的好东西
生长在土地内部的粮食。
走在古老烦琐的穹顶下面
曾经做弥撒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土豆的荣耀
它让上亿的人类没被饿死。
在中国它叫洋芋
还叫山药蛋。
阳光从高处照下来
粗麻的脸上均匀地布撒了盐。
大西洋高过地平线
那片水独自升起来
眼看着升起来了。
对面是英格兰平淡的丘陵
灰色丘陵遮挡的地方统称世界。
大西洋傲慢地浮在天的边际上
不顾结果持续上升
灰蓝的皮肤用劲儿鼓出弧线。
这样下去,英格兰和世界
都将被名叫大西洋的动物吞没。
我暂存在东方的一切啊。白色灯塔
没有见到粉刷者
他一定转到了塔的背后。
有人一刻不停地涂它
让这建筑物除了白什么也没有。
所有的海上过客都看见了纯洁
粉刷者还要不断劳动。
终生重复做一件小事情。
在临死前的那一刻
还想让灯塔更白。
那个灯塔
走到跟前,我都不敢伸手摸它。
在诗人故居
到河边的房子来
只是因为有人曾经在这里写诗。
这会儿,故居守门人趴着数硬币
正是那诗人写过的“丑恶的镍币”。
守门人想擦掉丑恶
让那些金属干净地流通。
诗人常住木盒子
无论有没有听众
都在狭窄的二楼滔滔地朗诵。
谁能想到
窗外布满沙洲的枯河会忽然漫起
很快就将天下汪洋。
希望那是念诗的奇迹
是守门人清洁钱币的奇迹。
从来没有奇迹,我早知道。
第43号羊对我说话
第一次听懂了另外的语言
它讲的是羊群的世界语。
将在第43个被剪毛的这家伙凑过来
用眼睛里的花蕊看我。
它的注视忽然让我伤心
我站在英国不会讲英语
吃草的羊永远遇不到吃土的羊。
很快,它掉头走开
带着鬈毛上宝蓝色的号码
它说我不认识你。
隐藏
无意中,在店铺门口看手里的英镑
印着妇人头像的纸
某种香水味,弹起来很清脆。
从没想过我和人民币有这种关系。
我要紧急处理我的钱包
把有些东西藏得更深。
那些币忽然成了我的个人隐私
它只适合在人民之间使用。
假如有人在威尔士偷窃
他也会悄悄扔掉这钱里的血汗
又黏又厚这一叠,早被摩挲得不是钱了。
废弃的城堡
阴沉的石头耸立,没了屋顶
脖颈朝着天的废墟。
它的主人们早被一具具平抬着出去。
我一直沿着它发黑的高墙走。
新的住户是那群乌鸦
飞进飞出盯着每个买参观券的。
很多人都好奇
灵魂怎样住在空的尸体里。
大西洋在涨潮,海水倒灌
市镇侧着浮起来
灰的波浪反复推这城堡。
人和鬼都该回家了,只有我还在威尔士。
判人类一个点球(3首)徐敬亚
判人类一个点球
——第19届世界杯第2日
今夜,我忽然心如沉沉旷野,倍感清贫
非洲啊黑非洲,忽然以河马一样的
粗壮身躯,莫名地弥漫了我开幕式的心情
我想,我就是非洲——
全世界盯紧我,如一支支毛瑟枪的
长短镜头,你们想窥视什么?
一个祖代清贫饥馑的人,拿什么来炫耀?
拿什么告诉富得流油的邻居,拿什么夸示
黑沉沉的生息?黑沉沉的欢乐?
不要传授什么借鸡生蛋,不要泄露
你们发财的秘密,那一套虎口夺食般的奢侈
我早已拒绝,以整个国家财富的名义拒绝那一套
火药、光、电、声的小把戏
扭动起来吧,自由的大陆
我要用脚下寸草不生的遮布告诉你
用不费一文一厘钱的扭动屁股告诉你
用一只乌黑的大甲虫告诉你,我只有
一棵疯狂的猴面包树,只有黑得不能再黑的
苦难,只有黑得不能再黑的皮肤
还有深得不能再深的愉悦啊
原谅我,悄悄地用花床单,把自己
第一次围成了全世界的中心
既然东西方的委员们,给了我一次
支配全球的机会,包括制定规则的权力
那么,请停下你们的文明,停下
疯狂豪华的盘带射门脚步
我要以简明的开幕,判人类文明一个点球
为了倒退式的前进,为了让
古老的土地扳回那古老的比分
一条自杀的鱼
——第19届世界杯第5日
心情糟糕的魔鬼选中了他
西蒙·鲍尔森,这个倒霉的年轻人
亲手杀死了丹麦,至少他莫名地
捅了第一刀
被刺中了的丹麦,开始流血
满身是血的人,不得不疯狂反扑
第二刀总是跟着第一刀出现
丢了一个球又丢了第二个
所有的失败者,都是如此扩大失败
他不是没有跳起来,像飞鱼
他高高跃出水面,他也不是没有甩头
在脖子有限的长度内,鲍尔森用尽了力气
几乎旋转二百七十度。然而
不是他错了,就是上帝错了
上帝仅仅在他的身边放了一堆肉,仅仅安排了
队友阿格尔的肩膀与他合谋
把自己的祖国合力推下了深渊
罪恶留给了鲍尔森,整个荷兰红光满面
远离了故乡的小美人鱼,歪着身子
吐了两个小水泡,一转身
游进了深深的苦海
一瞬间,他竟笑了,凶手鲍尔森笑了
这无辜的年轻人笑着说,没关系
越尽力越没有好结果,起码,我的祖国
不会让我下井去挖煤
世界杯,只是一场小游戏
我们都是游戏中曾碰倒过玩具的孩子
历史深藏耻辱
——第19届世界杯第18日
我不停地想,假如那只球
从球门上弹回,不是跳起,而是
突然停住!停在白线外的草地
假如边裁眼睛突然一亮
哨声响起,一只手坚定地
指向中圈
假如,2∶2平局出现——
沮丧的英格兰,沛然勃发
假如兰帕德侥幸单刀,笨拙的鲁尼
射中点球,假如头球,假如乌龙……
谁说得清,两个巨人苦苦角力之际
结局,谁说得清!
只缺少了那么一眼
一名裁判者注定终生悔恨
而耻辱的化石,永远深藏于
英格兰的土地
历史一旦垂下那只错判的手
它,便永不会提起
偷斧子的人,永远被误钉耻辱柱
偿还的清白,那一点点可能
只能留给遥远后人
这不是某一肉体的耻辱
只是上帝无数泪水中的一滴
另一种结局,那令人发颤的颠覆
一天天,不断在生活中死去
粗心的写信人填错了地址
而粗心的邮差恶狠狠地加盖了蜡封
永远寄向了远方
厌铁的心情(4首)周伦佑
当死鱼游动的时候
这是我亲历的一个事件
翻过炭笔的山峰,一个环形的湖
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是明亮
是阴郁的陈述,一湖死水的寂静
迫使莲花与飞鸟灭绝
湖上漂浮的死鱼
是作为战利品来炫耀的
那些翻着白肚、鼓着圆圆的眼睛
漠然地瞪视着天空的死鱼
有的肥大,有的瘦小,其中的一条
铁青着脸,死得很彻底
背上已开始腐烂了。就在我疑惑时
这条腐烂的鱼张开嘴,吐出一个气泡
向前游动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整个湖面突然摇晃起来
开始是轻微地摇晃,接着
是剧烈地动荡,赤裸的死鱼
一条跟着一条站立起来,围成圆圈
在湖面上跳起奇怪的舞蹈
那是很少见的一种舞姿
在尾巴击打出的节拍中
死鱼们扭动身子,发出
怪异的声音。湖面更剧烈地
动荡,湖水陡然上涨
那条腐烂的鱼率先游出水面
游上了岸边的树梢(是最高那棵树)
其他的鱼也跟着游上了岸边的树梢
这时,天空裂开一道口子
流出很浓的血,把湖染成了红色
炭笔的山峰轰然崩塌,湖水
翻转过来,把我压在了湖底
我在窒息中挣扎着,被恐惧
扼住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喊叫……
墙上的鱼形挂饰兀自摆动着尾巴
我身上胎生的鱼鳞正一片片脱落……
厌铁的心情
总是害怕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火焰的时刻,置身其中
让奔突的热血再一次燃遍全身
词语的力量唤起谦卑的生命
在火焰中,广场突然变得很小
被巨大的热情举起来
又从很高的地方跌落
光芒的碎片把目击者变成瞎子
(我不愿重复那种感觉
让更多的人和我一起,从死亡中
捡回各自的脸,痛苦地再活一次)
从此,被钢铁浸透的那个夜晚
成为我的疾病
厌铁的心情不可以言火
只想采点儿桔梗之类
在没有英雄与蝴蝶的时候
煮水论懦夫。想起来了
便在郊外的某一所学校里
当一天钟,撞一天和尚
我们就这样活着。就这样
一个劲儿地不想
一个劲儿地显得若无其事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