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笔记(2篇)陈仲义
观看鸟巢如何搭起
臧棣
一只鸟飞走时,
留下了一小段绳子。
更多的鸟飞走时,
留下了足够的绳子。
每条绳子都很柔软,
像刚出壳的小菜蛇,
每条绳子都不容易
和比邻的绳子都区分开来。
每条绳子都很脏,
在别的地方毫无用处,形同废品,
仿佛只有鸟知道
最后还能用它们来做些什么。
不必太挑剔这些鸟
为什么喜欢用绳子来营造
它们的窝,正如
不能过分地追究这首诗。简单的后面
相比臧棣七拐八弯的诗篇,这是一节直通车。语象朴实无华,通俗易懂,语法也正儿八经,没有任何炫技之嫌,简单得不像是臧棣所写。它将具体的感性过程抽象为一种“理性说明”,实际上并没有显示如题目所说的“如何搭建”,但其背后所蕴涵的意思,给人较多联想,因此在作者结尾声明不要追究这首诗时,我们还是要追究一下。
读完全篇,想必读者的注意力,会集中到三个关键语象,那是制造者:鸟;制造材料:绳子;制造产品:巢。全篇也可以说,是完全由这些简单字词组成的。
先写制造者与制造材料的关系,以及单数与复数、少与多的关系:“一只鸟飞走时,留下了一小段绳子。更多的鸟飞走时,留下了足够的绳子。”一只鸟留下的只是一小段材料,一次往返只能留下微小的痕迹;但反复多次“搬运”,就能留下足够多的绳子、汗水和心血,筑巢的目标指日可待。它朴素地道出少与多的工作关系。这里,摈弃了常见的具体描述的“施工”过程,而是用数量关系为其做出“顶替”。
接着写材料性质:“每条绳子都很柔软,像刚出壳的小菜蛇”,那是绳子共通的一种物理性质,似乎也算不上什么筑巢的上乘材料;每一条绳子都来之不易,(想想鸟儿确实叼绳很不容易,而且叼来的绳子都有差别,这更不容易);每一条绳子都拥有和其他绳子不一样的“个性”:能和比邻的绳子区分开来,不是材料本身所致,而是鸟的“眼力”。此节表面上是对建筑材料的分析,实际上是对建筑者不辞劳苦,因地制宜寻找差异的做法,进行不动声色的“表扬”。
次写鸟巢搭建的关键:虽然绳子很脏,在别的地方毫无用处,甚至本身就是废品,根本微不足道,但聪明的建筑者却能慧眼识物,懂得“废品”利用,关键在于有没有“鸟心”,只有鸟知道,该如何做,该怎样做。
最后写对鸟的态度,要宽容一些包容一些,不必挑剔,不必强求,也不必询问用何种材料和方式。其结论,很自然会引起我们的共鸣:如果把这一过程当做一个艺术过程,那么,每只鸟(每个人)追求的目标不同,每只鸟(每个人)利用的媒介不同,每只鸟(每个人)的审美情趣不同,每只鸟(每个人)运作的方式方法不同,那才是合规律性的。
我们何必将自己的想法、做法强制给别人呢。“一样米喂百样人”,每个人都依靠自身的智慧、才干和差异性,遵循自身的方式(包括材料)各尽其能地发挥,创造属于自己的“诗”与生活,每个人将根据自己的喜好,独特的方式来营建自己理想的“巢”,那该有多好。
像一篇隐含道理的随笔,也像一篇微型诗论,在某一方面“寓教”于诗,只是风格上迥异于臧棣惯用的复杂技艺,明显简单好读多了。
由于网络与口语的流行,当下的诗越写越简单,它对于奥涩是一种反驳,不无益处。但倘若简单变成单一、单调,也不是正道。简单的诗,不可丢失丰厚的内蕴。
梦频仍
唐不遇
人们更多在电视荧屏上
而不是天空中欣赏月亮,
她不是我们漂亮的女主角,
不会流泪、说谎和做爱。
不结婚的女人越来越多,
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
独身者,她们的伴侣
是长着巨大阴茎的城市:
床前明月光实际上只是精液,
将在早晨被擦去。当我们
躺在床上,除了触摸对方的身体
黑夜永远是虚幻的。
天空,再也制造不出
永不过时的沉默的偶像。
一只苍蝇停在城市冰凉的脸上,
他从一个激情的喷嚏中醒来。
每天,如此准时,垃圾车
像一颗心脏突突跳动,
把我们的身体运载到焚烧炉里;
而我们却为焚烧炉装上空调。欲望的自我清理
唐不遇的名字叫人眼球一亮,“望文生义”继之而来:唐代——“唐”所带来的诗情诗意、是那样的可遇不可求,或可求不可遇?名号归名号,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唐不遇被人关注,完全是靠自己的实力。
唐不遇吸引我,是在他涉世未深的年谱上,早早表达出对存在的深度思考。一系列针砭、戏谑、挖苦、不满与讽喻,显示自我与存在的抵抗、纠葛与挣扎,这和一大帮同年龄段的青年写诗者热衷生活琐事的白描,有很大区别。
在《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前,他游魂般俯瞰建筑工地,不是通常的灯火辉煌,竟是一座座“衣冠冢”,而且有即时俯冲下去的“蚂蚁感觉”;盲肠式的《吸尘器》,发出轰隆声,他意识到那是装满灰尘,令人焦虑的谎言世界;在经历被禾叶、稻芒割过的乡村变迁,他深感历史骚动留下的道道红痕之痒;他也看清知识精英,“磨了几十年的思想快不过/一只缓缓拧紧的小阀门”;面对灵魂“染黑的白衬衫”,“晾在起毛的旧绳上”,他反刍着精神,有着怎样尴尬的出路。
有道是“功不成,梦频仍,名难就,剑却狂,空添深愁”,唐不遇在《梦频仍》这首诗里,表达的不是传统士人的功名寂寥,壮志未酬,而是指向时代的一种病症。
人们更多在电视荧屏上
而不是天空中欣赏月亮
自然实物,不断变成镜中虚像,它道出当前普遍的都市世相。当以电视为代表的类像文化、工业复制、流行时尚,填满我们每一寸空间,原先最纯真、最自然的“她”,则变成“不会流泪、说谎和做爱”的木头了。对象失去“活人”性质,就和塑料、器皿没有什么两样了。
都市痼疾的继续蔓延,使得“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独身者,她们的伴侣,是长着巨大阴茎的城市”——女性失去贞洁,婚姻失去约束,青春剩下生殖器。一旦物欲与情欲,共同支配都市,都市以物欲与情欲为荣耀和标志,那么原先,那些充满古典情味的东西统统变质了,比如“床前明月光”,“实际上只是精液,/将在早晨被擦去”。那种月光流动的质感、那种人体真实体温,那种本真情愫,就变成物质性触摸,机械性动作;情感在“一夜情”中作秀,情感在无数夜中麻痹,谁敢保证黑夜不是永远的虚幻?
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是“及时”,天空,再也制造不出永恒的偶像——爱情至上的偶像、爱情不渝的典范。仿佛是为着给这个欲望的城市和情欲的梦境浇一盆凉水,“一只苍蝇”停在了脸上,主人翁便“从一个激情的喷嚏中醒来”。欲望的“梦频仍”该结束了。
果真清醒了吗?
每天,如此准时,垃圾车
像一颗心脏突突跳动,
把我们的身体运载到焚烧炉里;
而我们却为焚烧炉装上空调。
早晨的垃圾车,时代强有力的清洁器,每天,周而复始地把我们的欲望垃圾送往“焚烧炉”,去埋葬它——道德的伦理的约束是必要的。然而,存在的惯性,尤其是人的本性、欲望的无底洞,在情感与灵魂的废墟上,并不会放弃本能的“维护”工作,甚至还会给处置性的“焚烧炉”,装上“降温的空调”——进行一番抵抗?禁止?以维持某种隐秘的平衡——比如“魔鬼的美德”(唐的第一本诗集)。
反省中,有欲望的粉饰?矛盾的挣扎?更多还是城市病症的自我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