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流沙漏,颠来倒去地被墨绸翻覆了好几回,白歆亲自送来的那盏掐丝慧心玲珑香薰铜灯还搁在竹案上,雕花铜丝间溢出的香味飘浮弥漫,仿佛醉生梦死,仿佛欲罢不能,似柔又钢,似绝复始,似情添恨。熏得墨绸头疼!
往常,只要是白歆那边引荐而来的人,她从来不会犹豫。但,这次不同。因为这次来的并不是个简单的客人,纵然她见过的王孙贵族不在少数,但宫里的人,终究是宫里的人,为仙为神也罢,总归要给人间帝王几分薄面。
墨绸凝着漂亮的眉,愁绪像蛛网一般郁结不散。皇月因此也小心翼翼地默不作声,那方等得不耐烦的白歆,终于还是开口道,“坊主,白歆查探过了,这位主顾手中的确有坊主想要的东西。要知道,国玺······”
“够了!”墨绸轻轻斥道,复又抬手抚着额,叹道,“其实,我也早就料到必有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怎么这么快就找我了呢?”顿了顿,烦躁地翻了翻手边的《玉典》,复又甩到一边去,喃喃道,“第九千八百八十四篇,不应该来得这么快。“
“这便是缘分了。”白歆不紧不慢地接道,眉目间依旧的恬淡,依旧的波澜不惊。
墨绸抬眸,眸中闪耀着异常炽热的光焰,仿佛要将白歆那绝尘清冷的美态燃烧殆尽。良久,墨绸才慢悠悠地倾吐道,“那也许当真便如白歆所说,是缘分。”墨绸说着,缓缓起身,抬手去抚那方搁在珠凝轩南面内侧的那帐万华美眷图,织锦软帐上芳草娇花姹紫嫣红,佳丽红颜仪态万千。墨绸抬着尖尖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数,直到数到第一百三十二个时,方停下,回身对着白歆道,“他是要找她吧!”
白歆抬眸,顺着墨绸的指尖望去······
其实,白歆曾在如意坊那么长久的岁月里,她无数次经过这帐万华美眷图,也时常被其中的美女所倾倒,但终究不曾发现现下墨绸所指着的这位女子。大约是这帐画上的美女众多,端庄的,雍容的,秀美的,骄傲的,妩媚的,各有千秋,各有出色之处。偏偏这一位,乍看去并不出彩,容貌清秀,却并不能让人一眼便记住,故而过去常常忽略。只是,如今再用心凝视一会儿,倒又觉得愈发耐看起来,清而不寒,秀而不媚,娇而不弱,甜而不腻,雅而不俗,虽非绝色,却纯美宁静,仿佛沉潭之璧,浮水而出。
白歆有些诧异,却强自镇定,道,“她便是六夫人?!”
墨绸牵着唇角,不置可否地笑道,“或者说是惠王妃更合适些。”复又转身,对着皇月叮咛道,“我记得王妃她倒是很爱吃红豆沙,你吩咐厨房备着,随时恭候惠王妃的玉驾。”
皇月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眨巴着杏眸,不可思议地道,“惠王妃么?不是七年前葬于安陵了,还是十七王爷又娶了一位惠王妃么?”
墨绸噙着细腻温柔的笑,道,“怎么可能,隽祺同我的关系,他新纳王妃岂有不请我的道理·······”
白歆便道,“如此说来,他要找的并不是人,而是······”
墨绸轻咳了一声,似故意打断白歆往下说,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腰间香囊上垂下的一缕长穗子,因是端阳节前后,囊中裹着藿香和茱萸,清幽芳馥的气息,慢慢地从指尖浮散开来。墨绸的手不曾停歇,心头也不曾停歇,年少时的往事宛如白驹,奔驰而过。
一时不慎,力道大了些,竟把今晨刚刚佩戴上的香囊给扯散了,那囊中的细碎花草粉末洒了一地,墨绸略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眸。
白歆心中虽有所洞悉,却并不言语。倒是皇月还嘴快些,道,“不过是个香囊,过几****再去东市给师父买一个吧。不过,凡夫俗子的手艺是差一点,这般不经戴。”
“这倒是,凡物怎么能与灵物相比呢。以前也有人给我做过一个端阳节的香囊,做得很好呢。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得珍惜,后来竟也不知所踪,如今想起······”墨绸说着,眸子里竟也凝着水泽晃影。
在皇月,或是白歆,这些一干弟子面前,她鲜少这样感性。连一向性子冷淡的白歆也不得不为之一惊,但她到底不如皇月懂得安慰人,只有缄默再缄默。可眼下,连巧舌如簧的皇月亦只有缄默可做了,毕竟她并不知道师父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哪个人,亦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便是无从说起。只是心头,悄然猜测,那人不会又是舒枕雨吧。
墨绸抬眸的时候,恰巧遇上皇月猎奇精明的眸光,仿佛一瞬间便能拆穿皇月的小心思,她理了理神思,又是一副娴雅恬淡的容色,漫不经心地道,“不是舒枕雨。舒枕雨那种只会拿笔写命的神仙,怎么有空做这种事儿。”
墨绸如此一说,皇月的胃口更是被吊得足足的。可惜,她不想说,就是不想说。
白歆因跟在墨绸身侧的时间更长一些,对于墨绸以前的事隐隐约约听过一些,因着她那副冷性子,有些事听过便罢了,也从未想过深究。但见墨绸如此,仔细回想起来,似乎的确有个这样的人,给墨绸做了一个香囊,大约记得那香囊还是做成锦鲤的模样,好似还是一双的。而那个人仿佛是来自冥界的。
墨绸蓦地转了个话锋,幽中带怨,道,“既然要请惠王妃,那么势必要下帖子。看来这个帖子,势必要往冥界下了。但,下在冥界,兴许······”墨绸有些纠结,左右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对皇月,道,“你去下帖子,别用我的名义,用你的,或者白歆的。”
白歆不乐意道,“我同冥界素无交情,何况是如意坊下的帖子,又不是灯笼铺子。”
皇月回呛道,“不是你引来的生意么,如今又计较起来了。也不求你,就用我的名字又如何。难不成还怕了冥界那群鬼物么。”
白歆冷然道,“你不怕便好了。”
皇月一个冷哼,墨绸却欣然笑了起来。竟不自觉提笔,在青竹案上那一席白绢上,写下如是诗句,云壑固聿曼,幽芬清且修。凉风动夙夜,佳人惠然求。
墨绸这厢才刚刚搁下笔墨,皇月便递来大红洒金的牡丹印花帖子,帖子上措辞婉转诚恳,还盖了如意坊专用的印章,唯在落款处空了,皇月便指着那处道,“师父,您瞧瞧若是帖子无需修改,那么皇月便落款送去了。”
墨绸望着帖子,久久凝视,末了,还是轻叹了一声,兀自提笔,落了墨绸二字为款。墨绸的字,娟秀巧致,宛如雕刻在玉镯上那些精细的藤蔓花草,风雅别致,却自成品格。
皇月有些惊讶,墨绸却闲淡地道,“喏,快快送去吧。”说罢,便埋首兀自修习起她的书法起来,蓦地又想起什么,吩咐道,“若是遇了阻拦,你便同那人说,我择日前去拜访她,自有交代。”言罢,又觉得不妥,遂把方才提了诗句的那卷白绢,递给皇月道,“他若再三阻拦,你便同那人说,只是捎去一些东西给惠王妃,定然要见到惠王妃的面,亲手交付,知道吗?”
皇月心底嘀咕,什么人还敢拦他们司宝殿的帖子,除了司命局,竟还有这样伟大的人物。但面上,依旧是恭谨应承了。皇月那厢风风火火地去了,白歆也没有久待便辞去,唯剩了墨绸一人静坐在珠凝轩,矮阁小窗,忽然想起那些遥远的年岁,大约也有三四万年那么久远。
彼时,他们还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