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莫要以为我等是危言耸听。”萧官奴厉声道,“我等此来,原本便是禀告大王——昨日马九哥私下去见了唐康!”
“你说什么?!”萧岚听到这消息,亦不免大吃一惊,腾地起身。“他疯了么?皇上早已下令,有私见宋使者斩!”
“他的确是疯了,但却是一条疯狗!”耶律直摇着头,“下官已经见过驿丞,驿丞将马九哥见唐康之详情,一事不落的跟我复叙了一遍。他已经是疯了,他去见唐康,竟是想坐实当年从龙之马林水,乃是南朝云阳侯司马梦求——而正是卫王将其引荐给皇上……”
“所以,也难怪卫王主持通事局这么久,竟弄不到一张司马梦求的画像!”萧岚脱口接道,他心思敏捷,马上便想到马九哥想做什么,“那唐康如何说?”
“那个唐康倒是聪明,连他名字也没问,反而羞辱了他一顿。”耶律直回道,“不过,马九哥手里有一些证据,却是确定无疑之事。他既敢冒犯禁令,断不会就此善罢干休。据驿丞所言,唐康至少亲口承认马林水与司马梦求相貌相似——这事他若不顾一切宣扬开来,若说只是巧合,谁人肯信?便是皇上,事涉弑父弑君,也轻易压不下来……”
“那他宣扬开来了不曾?”萧岚忽然问道,话中已透出一股寒意。
耶律直一怔,“此时虽尚未……”
“那便好!”萧岚冷冷地打断他,旋即朝帐外高声喝道:“排亚!”
“属下在!”他话音未落,萧排亚已冲进帐中,跪倒行礼。
“你可认得北院宣徽使马九哥?”
“属下认得。”
“那便好。”萧岚走到帐内的将案前,抽出一枝令箭,丢到萧排亚跟前,沉声道:“点二百亲兵,去将马九哥请来见我,待他一走,便将他的大帐围了,他帐中自厮仆以上,莫叫走了一个人。”
“得令!”萧排亚捧了令箭,退出帐中。
萧岚方转过脸,望着萧官奴与耶律直诸人,笑道:“如此便无事了。”
“但……但大王,马九哥可是北院……”耶律直被他的举动惊呆了。
“他做下这等事来,还想着什么北院宣徽使么?”萧岚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呆会本王自会陪他一道去见皇上,禀明此事。只不过,马九哥究竟为何似疯了一般?”
耶律直待萧岚相问,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欠身禀道:“此事大王有所不知。马九哥与卫王,实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
“马九哥本有三子——长子马忠,太平中兴三年,被卫王派去出使阻卜,结果不明不白死在回来的路上,有人说,是南朝职方馆的奸细,为了挑拨朝廷与阻卜的关系,暗中下毒,自此马九哥就竭力主张对南朝强硬,但这七八年间,却一直为卫王所沮……”
萧岚摇摇头,“死了一个儿子而已,这未免也太小器了一点。”
“却不只是一个儿子——他次子马孝,太平中兴五年,选在侍从,但通事局却查出他曾经收受南朝职方馆的好处,这事虽然皇上看在马九哥的面子上,只将马孝赐死,但也差点令马九哥前途尽毁。还有三子马仁,太平中兴八年中进士,正是前途无量,马九哥屡次求人干请,想将马仁留在五京之内任职,据说皇上都亲口答应让他去南京了,又是卫王坚持已见,结果将马仁远放至西北路招讨司所属的招州这么个边防城(按,辽人所谓边防城,未必是在边境。其国土内未开化部族甚多,如招州身处未开化部族环绕之中,虽不在国境之边界,亦谓之边防城。),不到两年,因为回鹘奴暴乱,马仁竟因此死于流箭之下!”
耶律直说完马九哥与萧佑丹的这些恩怨,又叹道:“马九哥虽然也算位高权重,但三个儿子都是死于非命,他马家绝后断了香火,这笔账,便都有记了在卫王头上。马九哥原本就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
“看不出来,他为人倒是坚忍,居然忍了这么久没发难……”
“大王何必惊讶,似马九哥这样的人,大辽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萧岚斜过脸望去,说话的却是南院林牙萧不哥。“是么?”
“这能假得了么?”萧不哥沉着脸说道:“大王岂能不知朝中有多少人恨不能食卫王之肉?这些人,平素对大王可都是歌功颂德的,便是马九哥——大王莫要忘记,朝野可都将他视为大王门下客。”
萧岚冷着脸,哼了一声,“那本王可不敢当!”
“不论大王愿不愿意,如马九哥辈平素出入大王帐中,过从甚密,那却是众所皆知之事。如今卫王事发,这些人好不容易看到机会,又见皇上令大王来审此案,谁不以为是千载难逢之机会?以马九哥之贵,宁可拼得自己一死,也想要将卫王送到鬼门关——他这么做,怕的便是皇上心存一念之仁,以卫王之智术,只要他逃脱此劫不死,谁能不怕他将来东山再起?”萧不哥说着,涨粗了脖子,“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大王却受那拖古烈盅惑,要放卫王一马。大王想想——是不是真的想要将这些对卫王恨之入骨的人的怨恨,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若真有那一日,下官只怕,这些人将要比怨恨卫王,十倍的怨恨大王!”
“萧林牙说得不错——大王他日得到的,不仅是怨归己身,另一面,便是韩拖古烈这些人,心里也不会真心拥戴大王。大王与他们本非同类,他们不过因为大树将倾,方来找大王这棵大树依靠。倘若他们立足稳了,他们弃大王便如弃敝履,恕下官直言,只要卫王尚在,这些人终究还得惟卫王马首是瞻,可他日卫王渡过今日之厄,想要东山再起,大王便是头一块绊脚石——大王今日仁义,他日卫王未必仁义……”
“不错,到时候大王在朝中,四面皆敌。谤言日至,大王行事素以忠义为先,不拘小节,这诽谤日积月累,大王何以当之?”
耶律白与萧不也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着。
萧官奴一面打量着萧岚神色,又道:“以老朽之见,大王欲听韩拖古烈之言,不过两个原因。一则为耶律信之逼;一则不过为国家惜材。老朽不才,可令大王不必与拖古烈盟,而兼得此二者。”
“哦?老哥有何妙策?”萧岚对韩拖古烈,本来也没多么情谊可言,只不过他这次对北枢密使之位,实是志在必得,因此众人劝谏,他虽然有所顾忌,但终究是打动不了他。但萧官奴此语,却让他不由动容。
“大王惜材爱材,此事不难。这天下之大,岂无遗珠,难不成便全在卫王、拖古烈门下?况且做官之人,终究不是谁的私人,只要大王执政之时,任人惟贤,执法以公,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便不必怕他日无人材可用;若那些人只是卫王、拖古烈之私人,那是有材无德,大王又何必要用他们?若这些人既能为朝廷效力,于私又与大王不和,这才是大王之幸!”
“说得不错!”这番话虽说知易行难,但终究是说得在理,萧岚点点头,又问道:“那又要如何对何耶律信呢?”他心中最难以释怀的,依旧是此事,若卫王旧属将卫王之事,归怨于他,韩拖古烈辈在朝野之中,甚至在皇帝面前,仍然是极有影响力的,这些人若从中作梗,他北枢密使之梦,终究也是泡影。若有得选择,比起耶律信来,韩拖古烈可能更愿意站在他这一边;但若没有选择呢?
他竖起耳朵,却听萧官奴微微笑道:“此事大王何不问杨判官?他现今就在帐外!”
“快请!”萧岚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
2.
广平甸。
大辽皇帝之金帐,实与一行宫无异,丹墀龙床,金鼓斧钺,无不齐备。为了保证光线,金帐之帐顶,特意开了几个天窗,用从自大食买来的透明琉璃缝在上面,更可遮挡风雪。到了晚上,帐中一百二十架烛台,全部点起大宋皇帝送来的礼物——烛心灌入龙涎香的河阳蜡烛,不仅将帐内照得宛如白昼,龙涎香散发的香味,更是幽香数里,沁人心脾。
大辽皇帝耶律濬如今正当壮年,他统治这个国家已经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他率军东征西讨,平定耶律乙辛之乱,统一全境。此后他对内励精图治,任贤委能,轻徭薄赋,对境内蛮夷剿抚并用,软硬齐施,一步步加强对各部族的控制;对外他向北兼并斡朗改、辖戛斯,向东迫使高丽重新称臣纳贡,向西联合西夏,大破回鹘、黑汗,抄掠宝货子女无数,大辽铁骑甚至游曳于花剌子模境内,向南则迫使宋朝重新上贡岁币——无论用的是何名义,总之不仅弥补了两国之间互市带给辽国的损失,而且因为与南海诸侯国的生口奴婢贸易蓬勃发展,如今大辽府库之丰裕,是大辽太祖皇帝建国以来所未有。
在他的统治下,这个国家一改他父亲耶律洪基在位的衰暮垂老之气,如今已是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到处一片中兴之象。
不但国家兴盛,耶律濬的子嗣也很兴旺,除了皇太子阿果(耶律延禧的小名。)外,耶律濬还生了十四个儿子,九个女儿。已被正式立为皇太子、总北南枢密院事、尚书令、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皇长子耶律延禧现今已经十六岁,其余的子女,十岁以上的也有五六个。这些子女中,阿果能文善武,颇有父风。去年,耶律濬令他到西京随耶律信学习治军理民之术,耶律信面奏时,称他聪明仁爱,体恤将士百姓,令耶律濬大感宽心——以后他就可以安心的替他选择官员,建立东宫了。这方面,他决定以大唐制度为基础,略加变化。太子少傅他已经挑好了,就是渤海人韩拖古烈;太子少保应当是契丹人——到底是耶律信还是耶律冲哥,他仍然还在犹豫;唯一没有拿定主意的是太子少师——耶律濬想在这个位置上选一个汉人。但这些可以慢慢来。
按说,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除了妄求长生不死之外,就应当再无所求了。但耶律濬自小受儒家之教导,不仅是不信长生,在大辽历代皇帝中,他也是最不崇佛的一位。
所以,人人都认为他应当安享太平,百年之后,他也可以做为一个贤君,流芳千古。
但是,耶律濬却总是感觉他的功业并不完满。
卡在他心头的那根刺,就是南边的宋朝。
他并没有混一宇内的野心,但是,在他即位之初,南朝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情,十五年来,他一直都耿耿于怀。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督促他励精图治的一个动力——南朝在不断的强大,所以大辽也不能停止前进;而当他即位之初辽国内乱之时,南朝如何趁火打劫,中止岁币,强迫通商,插手高丽,重订盟约……这十五年来,耶律濬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同样的报复南朝。
六年前,他曾经想过兴兵南下,但是却被他的大臣们劝止。他的重臣们,绝大多数都主张维持与宋朝的通好。但他总算迫使宋朝签订了一个条约——改头换面的岁币。
这让他略略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又接受萧佑丹的建议,不遗余力的扶植李秉常,既能收获实利,又可以给南朝在西边,重新树立一个强邻……
但这终究仍不得快意。
真正的报复,需要如承天皇太后一样,兵临城下,让自以为中兴的宋朝君臣,再签一次城下之盟!
然后,他再挥师东进,吞并高丽,让背叛的奴才知道叛逆的下场!
在这之后,辽宋之间,才能有真正永久的通好。
与大部分的契丹人一样,耶律濬对于宋朝,在内心深处,其实颇有好感。两国之间,以南北相称,永为兄弟之邦,这倒是许多契丹人的希望——耶律濬曾经披览历代大辽的重臣死前的遗表,其中在死前恳切的请求皇帝维持与宋和好的奏折,不可胜数。
但是,南朝的君臣却缺少这份雅量。
十五年前的落井下石,需要被好好教训一下。只有这样,宋人才会真正接受大辽的存在,两国才会有真正的通好。
否则的话,那些宋人,永远也不会忘记什么“幽蓟故土”——这些人从来都不会去想想,幽蓟之地,大辽又不是从宋朝手里夺来的!以建国的历史而言,大辽建国之时,宋朝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契丹祖先受过大唐敕封,是正儿八经的大唐封臣,要论继承大唐之遗产,大辽更有资格。若一定要说什么“汉唐故土”不“故土”的,那些宋人不是老说契丹是匈奴之后么?史迁说得清清楚楚,匈奴又是夏人之后!那他们是打算按汉匈最初的国土分割重新划界呢?还是打算更早一点,按夏人与周人的分割来划界?
便如韩拖古烈所说的,大辽有必要让一些冥顽不灵的宋人知道,以法统而言,以血统而言,大辽皆有资格称中国!辽宋两国,皆是诸夏,宋人没有资格以中国骄人,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汉唐故土”!两国之间,宋朝建国之后屡屡寻衅,十五年前宋人趁火打劫,全是由此。
但是,要让宋人明白这个道理,只靠着国书往来,文士辩论是不成的。宋人现在自以为中兴,不可一世,若不用武力真正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他们又如何肯去认真想想这世上还有“道理”二字?
耶律濬一面想着心事,目光停留在帐内一架巨大的屏风上——这是析津府的汉人仿南朝式样造的,上面画的是一幅“天下万国舆地总图”——这是派往南朝读书的一个士子偷偷带回国的,在这张地图上,除了居于天下之中的宋辽两国,还标有目前已知上百个国家,除了日本、高丽、花剌子模、大食这些耶律濬极熟悉的国家外,在大食以西,还有数十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蛮夷小国——据说是根据大食人的口述画出。有人说因为那些国家与大食是千年世仇,因此在大食人的口中,那是一块野蛮、愚昧、贫穷,极不开化的地区。
但在拖古烈的口中,大食人的说法又极不可信。因为生口奴婢贸易,大辽与宋朝的南海诸侯之间,这几年往来甚密。南朝迫于国内压力,律法严禁贩卖生口奴婢,虽然根据两国签订的盟约,他们管不着大辽的船只,也不能拒绝他们入港,但却又对这些船只进港补给设立了种种限制,检查也极为严格。结果,绝大多数贩卖生口奴婢之船只,南下之时,干脆绕开南朝,另辟一条航线。他们由大辽的锦州、耀州、苏州、保州(注:耀州,今营口。苏州,今旅顺附近。保州,今丹东附近。)等地启航,取道高丽,经日本中转,南下琉球,直接前往麻逸。因此,做为大辽渤海诸港的中心,东京辽阳府就成了受益最大的地区——因为商旅往来剧增,短短五六年间,辽阳府的人口就增加了近两成。
南朝的诸侯们并不敌视大辽。为了获得更多的生口奴婢,各国与大辽之间暗通款曲,他们虽不向大辽称臣,但是各国诸侯写给耶律濬的信上,抬头皆是“大辽皇帝阙下”,落款全是“宋臣某国国公某再拜”——仍是表示不敢分庭抗礼之意。每年元旦及耶律濬之生日,诸侯国大多会遣使臣贺礼拜贺,其礼节与高丽无二,行的是属国之臣礼。
据通事局的报告,这些诸侯们对他的礼节,与对南朝皇帝的礼节完全相同,仅仅低南朝太皇太后一格——这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宋辽以兄弟相称,连他耶律濬对南朝太皇太后,国书上也要以晚辈自居。
所以,对于南海诸侯们的动静,大辽君臣也并不陌生。
拖古烈常常接待各国使臣,据他所言,则大食做的仍然还是转口贸易,极西的那些“蛮夷”,才是贸易的终点。所以,南海诸侯们并不甘心由大食人把持贸易通道,他们的目的是自己来控制商路的一切。也因此,拖古烈认为大食人没有说实话——无论极西诸国是怎样的情形,但终究不太可能是大食人口中的蛮夷。
现在耶律濬已经知道,商业能够带来财富。
虽然契丹人不乐经商,但是大辽还有汉人与渤海人,将来还会包括高丽人。他的国家不太可能与南朝、南海的诸侯们争夺海道的控制权——他只要看看地图就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海路上,他满足于与南海诸侯之间的贸易,这已经能带给他的国库前所未有的收入。
但是,在陆路上……
耶律濬的视线,自花剌子模往西,缓缓移动。
西边有土地,有财富,有生口奴婢,还有通往极西各国的商路……
这才是耶律濬——大辽皇帝——真正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