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其余的辽军军阵也开始了移动。他们的两翼各分出一支骑兵,从两翼杀向那些落在后面的重骑兵与轻骑兵,而先前已被“击溃”的正面军阵的那些逃向两翼军阵的辽军,也再次聚集起来,直接冲向宋军的中军阵。
将冲锋的宋军前军分割包围起来,并且将之与宋军中军的联系割断,以优势兵力尽快歼灭宋军前军,再加入与宋军中军的战斗。
而在一片混战中,这样的调动,本就不易被宋军将领觉察的。况且辽军还有意识在他们的阵后点燃早已准备好的干草,身后的战场被浓烟笼罩,让宋军将领完全看不清楚战场的变化。
但是,就在所有的辽军将领都以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了的时候,韩宝脸上的肌肉突然间崩紧了。
他知道这一刻是紧要的时候。
果然,他看见了两名传令官正穿过浓烟,从他的两翼军阵疾驰着向他跑来。
便在辽军燃起浓烟的那一瞬间,李浩也挥动了令旗——骁胜军的两翼同时向辽军发动了进攻!辽军的两翼倾刻间陷了入艰苦的混战。
韩宝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取得这场胜利。
在战场的局部地区,双方各占优势,也各有劣势。他分割包围了宋军的前军,而他的两翼却正在好在最薄弱的时候受到攻击,重新聚集的正面军阵与宋军的中军阵之间则是胜负难料……而在浓烟的干扰下,唐康与李浩固然看不见他们的前军的命运;但浓烟之后的辽军第二军阵,也无法看见他们的第一军阵的情况。
但直到此时,韩宝依然坚信他胜券在握。他将快速的歼灭已成困兽的骁胜军前军,然后支援他的其他军阵。
宋军两翼的弓骑兵原本是计划在辽军混乱之后再出动趁势射杀辽人的,但是他们却撞上了兵力虽薄弱却是严阵以待的辽军两翼。
攻坚并非弓骑兵所长,好在辽军的两翼也不是举着坚盾列成方阵的步军。骁胜军在奔跑的战马上向辽军射箭,辽军也用同样的方式还击,双方往来追逐,靠得近了,便有人投掷霹雳投弹,更近一点,便抽来马刀来互斫……战场之上,到处都是人仰马翻,鲜血四溅,士兵们的嚎叫,战马的嘶鸣,还有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伴随着鼓角声,这一切,全部笼罩在由北面飘来的浓烟中,在战场的两翼,完全陷了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中。
宋军中军正面的战场比起两翼来,要更加的惨烈。先前一触即溃的辽军,此时变得凶狠无比,他们的兵力看起来也要更多,此时与刘仲武的突骑兵们缠斗在一起,也并不稍露下风。这时战场已经不需要李浩的指挥,他换乘了战马,与他的亲兵一道,杀进了战场。这个老头倒是出乎唐康的意料,看见他挥舞着一柄大刀,手起刀落,接边砍翻四五个辽人,实是让唐康小小的吃了一惊。原本一直跟在唐康身边的田宗铠也早已按捺不住,提了一杆大枪冲了出去,与辽军战到一起。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勇武,也许还要青出于蓝,唐康看着他在敌军之中左突右驰,往来如飞,顷刻间便杀了两三名辽军,忍不住赞道:“真是将门虎子。”
他身旁的何灌却是不以为然的撇撇嘴,道:“此又何足道哉?!”面前打得难解难分,但是唐康始终不肯将环州义勇投入战斗,反而让他们留在身边观战,这让何灌心中已是生出一些不满来,只是不敢明言。
唐康不用看他,便已知他心中想的什么。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实则熙宁、绍圣之儒生本就皆习弓马,况且石越、王安石、司马光皆是极恨文弱之风的人,数十年来朝野倡习武艺,更是蔚然成风。唐康自小得名师指点,说句“弓马娴熟”,绝非饰语。因此这时虽是初历如此恶战,但心里却无半点怯意,他也是熟习兵法的,在这枢密院这么多年,凡禁军操练、演习,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虽未亲自指挥,但也算是没吃过猪肉亦见过猪跑。战斗开始时,他尚有些紧张,一些战局的细微变化他亦很难分辨,难以判断哪些是稍纵即逝的时机,哪些又只是战斗之中出现的平常之事,但是战斗进行到此时,唐康却早已变得从容冷静,虽在细节之处仍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整个战局的变化,却已经清晰的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何将军,你说那浓烟之后有什么?”他没有接何灌的话,反而执鞭指了指他的正北方。
“必是契丹的陷阱。”何灌不假思索的回道,“辽人定是设了伏兵,困住了前军。”
“这是不必说的。”唐康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些浓烟,“但辽人为何要燃那些浓烟呢?”
“必是因为他们利在乱战!”
“为何利在乱战?”唐康突然转头看了何灌一眼。
何灌被他问得一怔,却听唐康又说道:“因为他们的伏兵并不多,韩宝必是怕拱圣军乘机出城,内外夹击,因此不敢带太多的兵来。他要的是利用这浓烟,让我们不知虚实,断绝联系,各自为战,然后他才能各个击破!”
“这是自然,因此咱们才要尽快攻破一个缺口,左、中、右,无论哪个,只须成功,便能取得主动,辽军的算计便会落空。”何灌苦笑回道。
但他却看见了唐康的冷笑,“何将军以为加上你的环州义勇便能攻破一个缺口么?”
“那是自然!”但是唐康没容何灌将这句话说出来,“契丹皆百战之馀,骑术精湛,以骑对骑,攻其有备,环州义勇虽然善战,但多这一千骑,未必便能于轻易取胜。况且吾攻其左,辽人未必不能救其左;攻其右,辽人未必无力救其右。”
唐康轻击马鞭,又说道:“兵法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何将军说,辽军此时,最无备的是何处?”
“唐大人是说?”何灌的眼睛亮了。
“你看这满地的浓烟,还有这混战,便是咱们就这么走了,只怕也没人能看见……”唐康嘿嘿笑道,“可惜,本官不能随你们一道走。”
“这如何使得?!”何灌大吃一惊。
“若是前头苦战的将士突然回头见不着我,这军心只怕……”唐康笑着,他好整以暇的摘下弓来,驱马出阵,张弓搭箭,一箭射倒一个辽兵,回头笑道:“本官箭术虽不及将军,但自保当绰绰有余了,况且还有这些亲兵卫士在!何将军,拜托了!”
“末将领命!”何灌大声应道,转身面对他的环州义勇,沉声喝道:“听吾号令行事!”
在一片浓烟弥漫中,原本在宋军军阵最后面的环州义勇,消失得无影无踪。
5.
苦河北岸,辽军与骁胜军的激战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在战斗开始之时,萧岚本以为他可以回营从容地的吃上一顿中饭,但是现在他已经在心里悄悄地将中饭变成了晚餐。
宋军的战斗力超乎他的预料,即使到此时,他们仍然没能如预期的吃掉已陷入包围中的宋军前阵。这些宋军善于应变,他们原本都携带了弓弩,在发现辽军的意图后,很快,他们找到了应对之策。在那些低级武官的指挥下,他们纷纷下马,以战马、重骑兵居外,轻骑兵居中,组成了一个个的圆阵,用弓弩、火器与辽军战斗。
宋人也许不是天生的骑手,但他们的确都是天生的步军。面对这些结阵而战的“步军”,战斗再一次变得艰苦起来。开始时只是一个个的小圆阵,然后他们开始互相声援,最后变成了几个难以啃动的大阵。
萧岚身边的一些亲随对于宋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坐骑十分的愤怒,他们大声的咒骂着,对于契丹人来说,这些宋人的确十分的可恶,他们怎么能不假思索的便将一匹匹良马当成肉盾?那还是他们自己的坐骑!
然而,萧岚和韩宝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惧意与忧色。
战斗进行这么久,他们已经可以断定这些宋军中间,并没有什么高级将领,在最先的打击中,他们的几个高级武官都已经被射杀,现在指挥这些宋军的,最多不过是些指挥使,他们失去了阵形,被断绝了与中军统帅之间的联系,但在陷入绝境之后,他们竟仍然没有丧失组织力!
这是萧岚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可怕的军队!
但这是怎么样的噩梦?他们竟然要与这样的军队为敌?!
萧岚真希望此时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而这样的苦战也是萧岚所厌恶的,毫无美感,只是无谓的消耗士兵的生命。他几次试图劝说韩宝鸣金收兵,但他看见韩宝怒睁的双目,便知道自己最好还是识趣一点。
这是两支骑兵之间的野战,越是难以对付的敌人,韩宝越是不会轻易认输。若不能击溃这支宋军,韩宝绝不会服气。但他已经没有筹码可用,他们身边随了这支护卫亲兵,再无其余的部队,而萧岚知道,韩宝绝不肯再回营调兵,他会将之看成一种耻辱。
可这样僵持下去……
辽军每次的冲锋、射箭,都能给宋军带来一些伤亡,但是,他们始终冲不破宋军的阵形。在有几轮冲锋中,辽军甚至动用了震天雷、霹雳投弹,但即使如此,也没能炸开他们的圆阵——与那些蛮夷不同,宋军的警惕性很高,他们会用弓弩优先攻击那些准备投掷火器的辽军。这让辽军的火器战术难以为继,也形不成猛烈的打击。
然而,韩宝的命令十分简单明了,他要求部下持续不断的,一波接一波的进攻,让宋军无法休息,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他们总会疲惫,然后就一定会出现破绽。
而且,他们不是弓骑兵,他们携带的箭矢不会太多,他们总会用完!
这样的战术一定会有效果。只是瞬间万变的战场上,没有人知道浓烟的南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而已。
想到这里,萧岚不自觉的往左右望了望,他犹豫是否要悄悄的去调兵相助——就在他转过头的那一刹那,他发现从东西,有一支马军正朝自己这边疾驰而来。
萧岚不由得松了口气,虽然那浓烟飘得四散都是,让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队,但那是辽军却是不需要怀疑的,但出于一种谨慎,他还是挥手招来一位亲随,吩咐道:“去看看那是哪位将军领兵前来?他听见那亲随答应了一声,策马朝着东边驰去,便又转过头,留神战场。
但萧岚并没能把心思放在战场多久,突然间,他听到身边的亲从“啊”地一声大叫,他转头一看——却见刚刚遣出去的亲从,胸口中了一箭,被他的战马驮着,小跑着折了回来。
“宋军!宋军……”几个亲随结结巴巴的喊着。
“宋军?”萧岚方愣了一下,却见韩宝已霍地转身,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死死的望着那队人马前来的方向。过了一小会,恶狠狠的说道:“看来韩某倒是低估了李直夫!”
一股寒意突然从萧岚的背脊上冒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刀柄。每一个契丹人,都不难判断,那队人马至少有上千,而他们此时,身边不过百余亲从。
更紧要的是,倘若这只宋军与被围困的宋军合兵一处,整个战局,都会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这要如何是好?”萧岚脑子里不断的转着念头,眼睛却望向了韩宝,但是这位大辽的名将,此时也只能是铁青着脸,一筹莫展。
即使是在这嘈杂的战场上,萧岚也可以清楚的听见那队人马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便在此时,萧岚忽然听见从北面也传来一阵马蹄声。“休矣!”萧岚在心里暗叫一声,扭过头去,却见韩宝的表情松驰下来,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那竟然是大辽的人马!
萧岚好一阵子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一个巧合——韩敌猎与萧吼因为担心这边的战局,二人领了一千骑人马,前来接应,便在环州义勇出现在辽军背面的同时,他们也赶到了!
然后,萧岚看见这两队人马,不约而同的张开了弓箭,朝着对方射去。
双方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纷纷中箭落马,但两队人马仍在飞快的接近。心情仍有些恍惚的萧岚忽听到韩宝“哎约”了一声,他这才惊醒,顺着韩宝的目光望去,却见那队宋军当中,策驰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甲白马的将军,正在连珠发箭,箭箭都是射向辽军中冲在最前面的萧吼。素以勇武著称的萧吼,在他的箭雨下,显得极是狼狈,左支右绌间,右臂已是中了一箭——韩宝的那声惊叫,必是因见萧吼居然中箭才发出来的!
萧岚看着也是暗暗心惊。几名裨将见着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将,却被那宋将轻拨战马,轻巧避开,回手连射几箭,那几名裨将竟一一中箭,落下马来。
这几箭令得萧岚与韩宝皆是大惊失色,韩宝转头问身边之人:“那是何人?南朝亦有如此勇将?!”但左右却无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好在两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将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时韩宝与萧岚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将所吸引,只见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槊在手,舞将起来,直奔萧吼而去。萧吼乃是大辽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敌手,并不如何挑拣兵器,只有韩宝知道他最拿手是一支铁鞭,平日只是挂在马上,并不使用,这时却是摘了铁鞭,右手持刀,左手执鞭,与那宋将杀在一处。
萧岚看了几合,便知二人武艺不相上下,但萧吼亏在未战之先,右臂便已中箭,此时咬牙恶战,却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将力气极大,每一槊抡下,皆是势大力沉,萧吼只敢用铁鞭去接,却不敢用右手,因此渐渐便落了下风。他生怕萧吼吃亏,正待叫过亲从当中几个武艺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几骑快马冲出,他一愣之间,才发现是韩宝下车换马,摘了狼牙棒,冲了出去。他的几个亲兵生怕他有失,慌得紧紧策马跟上。
萧岚这时已来不及劝阻,只能提心吊胆地观战。
那宋将十分枭勇,虽被韩宝换下萧吼,亦无惧意,一杆大槊与韩宝的狼牙棒竟是杀了个难解难分。萧岚看了一会,见韩宝并不落下风,几名亲兵又紧紧的围在二人旁边,知道不会有事,这才放下心来,去看别处情况。
便在这短短一小会,其他的战场情况又已是风云突变。
一名身着犀甲的宋将,领着数百骑人马,不知何时,已穿过辽军的前阵,杀进后阵之间,将辽军的包围杀开一道大口,被围困的宋军见到援军,军心大振,纷纷上马,且战且退。
他来不及哀叹咬进嘴中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来,两翼的探马又飞来报告,辽军的整个前阵与宋军已经陷入彻底的乱战,已经没有任何的阵形、序列、指挥可言。
他这才明白那队宋军是怎么突然杀进来解围的。
到这个时候,萧岚已经知道,歼灭骁胜军的目标已经不可能实现。继续战斗下去,除了让双方无意义的流血,再无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随便鸣金收兵,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追杀宋军,而是利用他第二军阵仍然还存在的阵形,保护其他各阵退出这场战斗。
他再不犹豫,策马驰向他的后阵,接过战场的指挥权。
苦河边上的这场恶战,直到当天晚上,太阳将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终于彻底的结束。
辽军几乎已经将半支骁胜军咬进了嘴里,最后却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吐了出来,而宋军也几乎有机会一举击杀韩宝与萧岚两名辽国统帅,却因为运气而功败垂成——尽管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机会。
这场战斗,到最后,双方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
最终,辽军后退了五里扎营,宋军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们前一个晚上的营地。
此时,除了苦战一天的筋疲力尽以外,宋军之中,开始弥漫着一种悲观的情绪。
唐康强打着精神,与李浩分头巡察过大营后,二人又不约而同的一齐回到了唐康的大帐中。唐康吩咐亲兵给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两人都是捧着茶杯在手,半晌无言。过了好一阵,二人不约而同的一齐抬头,唤道:“唐大人!”“李大人!”然后,又是一小阵沉默。
当李浩再次开口时,唐康其实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