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在半个时辰前调整了部署,他们将西边的箭楼全部集中到了西城偏南一处,并且悄悄向前移动了约十步左右,一直在城墙上陷入苦战的刘延庆与荆离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动,结果在那里烧油锅的几个民夫先后中箭,宽约二十步的一段城墙,有一小段时间几乎完全被辽军的箭楼所控制。荆离亲自率领着几个士兵,挑着布幔冲入箭雨中,架起布幔遮蔽箭雨,但是延着云梯攀沿而上的辽军,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尽可能的砍断布幔的竹竿,在这一来一去的争夺血战中,那二十步宽的城墙上,竟然便倒下了二三十名宋军。
但刘延庆几乎抽调不出一个人去增援荆离。
深州城实在太矮,这对于守城方来说,极为不利。他们不仅直接置身于敌军箭楼的射击之下,低矮的城垣,也不利于防守云梯,无论是滚石檑木与滚烫的油水,并不可能无休止的向城下倾倒,于是不断的有辽军登上城头,与宋军肉搏。而这又鼓舞了那些胡狄,让他们总是不断的看到希望,以为只要再攻得猛烈一点,他们就可能攻破这座城池。
而刘延庆与荆离的兵力在不断的消耗中,越来越少。连刘延庆都开始感到疲倦,士兵们的体力也渐渐不支。
但每次请援的士兵,带回来的命令都是死守。
第二营还有两个指挥的兵力在没有战事的南城,一个指挥在轮休。但他们的营都指挥使是个固执而死板的人,没有姚兕的命令,他绝不会调动南城守军,甚至也不会让轮休的士兵参战。
拱圣军自姚兕入主以来,所颁军令,从未对士卒失信过。
轮到他们休息了,就可以休息。就算天塌下来,姚兕也绝不会失信于部属。
刘延庆并不指望那姚兕会打破此成规,但若再无援兵……
在勉强又抵挡住辽军的一波攻击之后,刘延庆斜靠着女墙坐在城墙上喘息,突然之间,便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所包围,小腿竟然害怕得不停的抽搐起来。
他不过二十来岁,前程似锦,家里还有一个新婚没几年的娇妻,大好的家业,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不想死在这里。但死亡的威胁,又切切实实的已笼罩在他的头上。他心里面突然冒出一些让他感到可怕的念头,然后他连忙使劲的摇摇头,狠狠的呸了一口,将这些念头赶出自己的脑海中。投降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想不想,他都难以做到,他的武艺不如荆离,而且在军中的威信也没有那么高,他也不信任那些蛮夷,想到今后的人生就要与这些胡狄为伍,这也许就是真的只比死好一点点了……刘延庆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设法逃离这战场,但是,另一种恐惧又萦绕着他。
姚兕在这只拱圣军中,建立起了一种纪律。
尽管他本人不在刘延庆身边,但是,只要想一想背叛姚兕的军纪,长期训练的结果就开始呈现,虽然刘延庆知道那一定是死路一条,但是让他无法违背军纪的原因,又并不是死亡威胁——以他的聪明,也许能找到办法避开军法的惩罚,但仍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惧怕,让他无法这么做。
也就是说,尽管心里头会突然冒出这样可能遭人唾骂的想法,但是,事实却是,他刘延庆始终会站在这城墙上,提着马刀血战,直到他死在某个据说是猪狗不如的胡狄手下。
这让刘延庆更加感觉绝望。
他的右腿抽搐得越来越厉害。
他感觉到荆离小心的弯着腰走过来——虽然箭楼上的辽军不再射箭,但仍会时不时有几枝冷箭射来,荆离长得很高大,不得不弯腰才能让女墙遮蔽住他的身体。
“刘大人,你不要紧吧?”荆离看见了他的右腿在痉挛,他以为是刘延庆战斗得脱力了,连忙蹲了下来,用力按住他的右腿,帮他伸直,刘延庆的一个亲兵这时也发现了这件事,忙快走两步,过来帮刘延庆捶腿。
“荆大人,见笑了。”虽然军中阶级相同,多以兄弟相称,在宋军中下层武官之中,结义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刘延庆与荆离的关系却一直普通得很,此时见荆离如此相待,不免有点不好意思。
“难免的。”荆离笑着点点头,见刘延庆好了一点,才松开口手,骂道:“这些辽狗邪门得紧!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直娘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也不见他们竭了。”
“他们还在一鼓作气呢。”刘延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道:“韩宝这是孤注一掷,人家一个月的本钱,他一天就用光了,不过这般攻城法,我们只要守得住今日,就算守住了。”
但他说完,看着荆离的眼睛,就知道连荆离也没什么信心。
果然,便听荆离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又接到军情……”
“唔?”刘延庆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辽狗是从东、北、西三面同时猛攻,还有一支精兵就在南门之外……”荆离印证了刘延庆最初的感觉。
难怪南城的那六百多人不能过来增援。刘延庆在心里说道,突然他想起一事,奇道:“辽狗哪来这许多兵力?”
辽人也不是神兵天将,他们要如此一波一波的接连猛攻而不懈怠与畏惧,必然是要有充足的兵力进行精密的轮转,他们早已经推算过辽军的兵力,北城与东城要保持与西城同样的攻击强度,辽军的兵力不会太充足。难道是来了援军?
荆离猜到了刘延庆在想什么,苦笑着摇摇头,道:“在东城和北城,辽狗是驱使百姓,扛云梯的、填土的、造土山的,全是掳来的百姓。他们甚至用百姓做肉盾。”
刘延庆倒吸一口凉气。
他倒不是同情这些百姓,他只是马上惊觉到这对协助他们作战的深州巡检与百姓的影响会有多大。而没有巡检与民夫的协助,他们根本不可能守住深州。
“那为何咱们这边?”
“也有一些是百姓。”荆离压低了声音,显然他早已经发现此事,却一直隐忍着没说,这让刘延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人数不多,总共也就是一两百人,每次都是几十人,与那些胡人混杂在一起,我猜这是这些胡人各自为战的结果。咱们在讲武学堂时,也学过塞北胡人的风俗,他们各部掳掠所得,除了上缴的外,皆是各部私产,多半是咱们这面的胡狗,掳掠的壮年男子不多。”
说到这里,荆离又道:“方才传来的消息,契丹的签书北枢密院事萧岚在指挥攻东门,北边是韩宝的将旗,南边那只不知是何人领军,但看服色是契丹人,只有咱们这面,旗色杂乱,多半便是归属契丹的杂胡。”
刘延庆苦笑起来,“你是说咱们还是碰上了软柿子?”
他听懂了荆离的言外之意,东城与北城,更加吃紧。他们不要再指望更多的支援。
荆离也苦笑了一声,“听说北面还有几千契丹精兵始终未投入攻城。”
“便是说,太尉手中,至少也会有一个营的兵力,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用来守城?”刘延庆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
荆离点点头,还要再说什么,便听到城外角声大作,战鼓催急,二人连忙起身,从女墙后望下去,便见密密麻麻的辽军,扛着余下的八九架云梯,又朝着他们把守的城墙冲了过来。
这一次,刘延庆果然发觉,那些扛云梯的人,服色相貌,果然是汉人。而且,看起来应该是比此前更多了,兴许是韩宝调拨了一些掳获给他们,兴许是这一拨攻城的杂胡并不是此前的那些杂胡,而这些只是他们自己的掳获……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发现了这明显的不同。
与敌人作战是一回事,伤害自己的同胞又是另一回事。
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望城外,又望望荆离与刘延庆。
刘延庆狠狠的瞪了他的部下一眼,恶声喝道:“看甚么看?!不知道辽国也有汉人么?那是辽国南京道的汉军。”
说罢,张开大弓,朝着一个扛云梯的汉人,一箭射去。众人虽然将信将疑,但在这个时刻,刘延庆的解释,也已经足够他们自欺欺人了。荆离脸上虽然露出不忍之色,但是也默默的张弓搭箭,射向城外。
但辽军这一次的进攻,更加猛烈凶狠。
宋军的箭矢,丝毫没能阻止辽军将云梯靠上城墙;上千名举着木盾的辽军,动作迅捷的顺着云梯,攀爬上来。更让刘延庆胆颤心惊的是,这次这些“胡狄”又学会新战法,他们驱使着上百名百姓,扛着一捆一捆的干柴,向城门冲来。
“直娘贼的想烧城门!”刘延庆拿着一把钩镰枪,一枪捅翻一个快要爬上城来的胡狄,一面大声吼道:“赫经,徐平,跟我来!”他知道这已是事关死生,急红了眼时,已顾不得害怕,叫了两个得力伍长,快步跑到西城楼上——那里有几个士兵正不断的往城下射箭,但却没什么效果,那些干柴就是天然的盾牌——刘延庆喝止那几个士兵,丢过一捆麻绳给那几个士兵,自己将别一头捆在腰间,又挑了一张齐肩高的大盾,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见赫经与徐平也依样准备妥当,便厉声命令道:“坠我们下去!”
但这边方坠着三人下城门,辽军便已发觉。箭矢立时象雨点似的射来,刘延庆三人用盾牌护住身子,但转瞬之间,木盾便如刺猬一般,上面插满了箭矢。一队辽军骑兵,见箭矢伤不着三人,冒着宋军的箭雨,朝城门疾驰而来。
城头的宋军虽然连连放箭,想要阻止这队辽军,但此时城头兵力已然不足,眼见着那队辽军便要接近城门,城头的宋军便不敢再坠下三人,只得又合力将他们拉了上来。
如此一来,宋军又对城门越垒越高的柴堆变得无可奈何。虽然刘延庆又指挥着士兵从城头砸石头、推擂木,但这种手段,对撞车云梯有用,对柴堆却不是什么有力的应对之法。
眼见着城门辽军就要放火烧门,刘延庆长叹一声,转眼去看荆离那边的战局,发现辽军已打破几道缺口,正如洪水一般,涌上城头。
“休矣!”刘延庆在心里哀叹一声,此时他心里再无战意,便待寻路逃命,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大喊:“荆大人、刘大人何在?”
刘延庆心里一愣,循声望去,却见便在这关键之时,田宗铠带着一队人马,正上城而来。
这真是恍如便要溺毕之人,看到了救命的木板。城头顿时欢呼起来,田宗铠方探出头来,见着城墙上这番惨状,提着长枪,便朝一伙辽军杀将过去。
他带来的人却是不少,足有三四百之众。刘延庆略略一眼,见田宗铠带来的援兵,除了本营合当歇息的那一指挥外,尚有一百余是军部的直属部队,这伙生力军杀将进来,刚刚以为自己在城墙上站稳脚跟的辽军,立时陷入被分割包围的苦战之境。
刘延庆与荆离又是喜出望外,又是奇怪姚兕竟然也会破例。但此刻城墙之上,危机未解,却不是细问之时,二人一面苦战,一面望着田宗铠这队援军之后,又有上百名民夫,抬着一个个的木桶上城而来。
二人正不知这些木桶是何物什,忽然便听到东城、北城,皆传来一阵阵接连不断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紧接着,便见一个不相识的宣节校尉,指挥着几十名他自己带来的巡检,点燃木桶边上的一根火绳,然后将木桶朝着辽军云梯所在之处推了下去。
刘延庆眼见着那些木桶掉到一半,尚未落地,便轰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了。十几个木桶爆炸带来的巨大的震动,让他几乎摔了个踉跄。但他还是看见了辽军的那些云梯,在顷刻之间,不是被震飞,就是直接被炸成两段。至少有数百名杂胡,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中,直接丧命。甚至连城墙之上厮杀在一起的士兵们在这一瞬间,都忘记了战斗。
刘延庆方重新站直身子,便又听到了东城城楼上传来的号角与战鼓声。西城城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打开,整整一个营的骑兵,高举着拱圣军的战旗,大声嘶吼着,杀向城外。
姚兕将他的反攻方向,定在了西城!
“杀!”刘延庆听到荆离大声吼叫道,也忍不住跟着大声吼了起来:“杀!”挥舞着战刀,杀向城墙上残余的辽军。
那些胡人再无战意,纷纷丢下兵器。
让刘延庆意外的是,西城之外的那些“杂胡”,却并没有溃败。他们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听到北面传来的战鼓声与号角声——那是韩宝的将令,进攻之令!
只是迟疑了一会,这些杂胡也大声呦喝着,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朝出城的拱圣军冲了上来。
田宗铠带来的援兵,也很快下了城墙,骑上战马,加入到这场战斗中。
但刘延庆与荆离都没有离开城墙。荆离正指挥着残余的部下押送俘虏至安全的地方;而刘延庆,在这看起来要胜券在握的时刻,却感觉到自己几乎已经累得脱力。
他只是站在城头上,看着这场骑兵间的决战。
刘延庆并不知道这场战斗实际上才进行到一半。
辽军是有足够的兵力驰援的。
虽然东城的辽军驰援不及,亦不敢乱动,否则大军轻动,必被东城的拱圣军掩击。南城的那数千辽军,也是如此。但北城的韩宝,麾下却是有兵力过来增援的。
拱圣军保留了生力军,但韩宝也保留了生力军。
但是,辽军投入攻城的兵力远多于拱圣军投入守城的兵力,如此一来,双方能用于骑兵决战的生力军,便已经相差无几。
因此,虽然姚兕已经使出了自己最后的一根筹著,但是,韩宝却还有耐心等待。
在攻城之上,韩宝输了一招。姚兕的意图如今已经很清楚,他甘冒大险,韩宝用大部分的兵力攻城,他却只用较少的兵力苦守。在最紧要的关头,当韩宝已经派出他的大部分兵力,而他的守城之兵士将到极限之时,他突然抛出那种奇怪的火器,大挫辽军士气,然后,他将自己余下的精锐,猛攻辽军最薄弱最疲惫的那部分……
姚兕几乎便将韩宝算进去了。
但是,姚兕也算错了一些地方。
他苦心保留的那支生力精锐骑军,未必便能这么容易击垮西边的部族军。
现在该轮到他韩宝来消耗姚兕了。
韩宝站在望楼上,目不转眼的注视着西城的战局。他在耐心的寻找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只要能击垮这只生力军,深州就唾手可得。
北面与东面的辽军,表面上正在喘息,受到突然的打击后,他们需要重整旗鼓,但在他们身后,还有两千骑一直没有参加攻城之役的先锋军,正在等待韩宝的旗令。
忽然,韩宝的瞳孔放大了。
在他的视线之内,发生了一件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看见,西边部族军的营地之内,突然之间,原有的战旗全部被拔掉了,数以百计的赤红战旗,顷刻之间,便取而代之。
从远处,西边那片树林的后面,旌旗闪动,尘土飞扬,一支大军正朝这里急驰而来!
疑兵?!
韩宝心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到城内欢声震天,鼓角之声大作,他看见城内姚兕急骤的调动着军队,一队队宋军骑上战马,向着西城涌去。
中计!韩宝再不敢犹豫,立时转身,对身边的传令官沉声下令:“传令,各军立即北撤!命韩敌猎率军接应西城之军,替大军断后。各军撤军前,必须焚毁所有器械,列队而行,敢自相惊扰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