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契丹南犯之前,能恰好回到汴京,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有天意存在?
“潜光兄……”石越先打破了沉默,他一开口便是叹气,“如今河东宣抚使之事,我真是势成骑虎。”
“皇上虽未亲政,然他既然提了吕吉甫,若无好借口,终不能欺他年弱……但若用吕吉甫,朝中便要炸了锅——然此中关键,却不便直接与皇上说。”石越无奈的说道:“若论用兵之能、统驭诸将之术,章质夫胜过吕吉甫百倍……”
“依我看,章质夫亦未必驾驭得住吴安国。他在河套之时,便专以纵容吴安国为能事。”潘照临不以为然的打断石越,“河东形势险要,雁门易守难攻,契丹纵然是耶律冲哥为将,亦难有作为。本朝与辽人屡次交战,凡是辽人进犯,便从未在河东吃过大亏。以我之见,河东若只要自保,本无必要设宣抚使。”
“但终不能令河东诸军各自为战,况且御前会议将折克行的飞骑军与河东蕃骑、吴安国的河套蕃军全数调往代州,亦不是为了令河东自保而已……”
“莫不成还能指望他们齐心协力?”潘照临嘲讽的再次打断石越,“河东代州与雁门关守军是伐夏后北调之神锐四军,相公莫要忘记那位雁门寨知寨、兼神锐军第四军都指挥使是何人?!”
石越不由一愣,“雁门守将是种朴,这有何不妥么?”
“也不算如何不妥。相公与枢密院的那些大人们,多半是不会将这些恩怨记在心上的……”潘照临讥道,“不过种朴想必不会忘记当年折克行的救援之恩。”
“啊——”石越顿时明白过来,“种朴是当年拱圣军……”
“我听说,自符怀孝死后,种朴既便是北调雁门,这十余年来,亦从未与折家通过音讯。数年之前,折可适途径代州,去拜会种朴,种朴竟然闭门不见。”潘照临看了看石越,又说道:“便不提种朴与折克行的恩怨,难道相公以为,折遵道会甘居章质夫之下?吴安国虽是章质夫的部下,可与折克行关系极好,交情亦更早,伐夏之时,两人便惺惺相惜,吴安国的次子,便娶了折家的娘子。若以章质夫为宣抚使,除非他诸事都听折克行与吴安国的,否则……可章质夫能优容吴安国,却未必能优容折克行,否则他何以行号令于军中?”
石越摇摇头,叹道:“若非折克行与吴安国离代州最近……”
“依我之见,河东全无必要设宣抚使。有飞武三军镇守苛岚、火山,神锐四军镇守代州、宁化军,耶律冲哥欲要犯境,并非易事。而若待自河东主动出击,西陉、雁门二寨以西,辽境皆有长城为隔,大军难以逾越,是天险在辽而不在宋,故此大军北进,必经代州,不走雁门山,必经瓶形寨。然耶律冲哥大军屯于朔州之狼牙村、马邑、石碣谷一带,我若自雁门、西陉而出,是自取败亡。而自瓶形寨入灵丘,地形险恶,难以运送攻城器械,耶律冲哥又已遣将扼守,攻取灵丘并非易事。纵然侥幸攻下灵丘,灵丘道的东边,还有飞狐关;便攻下飞狐关,东取蒲阴道,有五阮关天险;北取飞狐陉,有蔚州控扼——所经之路,全是险峻崎岖,马不成列,车不成轨的陉道,所攻之城,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关。若是契丹无人,倒还罢了,然耶律冲哥乃北朝名将……”
石越静静听潘照临分析着河东形势。他们的确忽略了折克行与种朴的关系——十年前之旧事,两个边将之间的恩怨,便是枢府,亦未必有几个人知道。但是,调折克行与吴安国前往代州,倒也不全是因为路程远近的原因。
事实上,是御前会议采纳了刘舜卿与司马梦求的一个大胆的建议。
对于河东的地理、形势,刘舜卿、司马梦求与潘照样有着同样的认识,但却有完全不同的结论。
御前会议调折克行与吴安国部至代州,并且决意要设立河东宣抚使司,目的正是想让折克行与吴安国去打硬仗,打连潘照临都不敢想象的硬仗!
耶律冲哥绝不是个让人喜欢的对手,北攻蔚州,孤军北上军都陉,自然是任谁也不敢如此不将耶律冲哥放在眼里的。但是若能攻取灵丘、飞狐口、五阮关,打通灵丘道与蒲阴陉,那么河东宋军就可以循此道直取辽军南京道之易州、范阳,直接威胁析津府。打通山前山后之联系,以精锐之师攻入辽国之心脏,转眼之间,河北之辽军,就会变为腹背受敌。到那时,耶律信若不马上回师,那他便可以永远不用回去了。但若果真如此,耶律信想从容回师,也没那么容易。
那将是真正的抗辽第一功。
但这个计划成功与否,保密至关重要——倘若耶律冲哥事先听到一丝半点风声,以灵丘道、蒲阴陉之地利,无论折克行、吴安国如何骁勇善战,他们便能有一人一骑活着回来,亦是谢天谢地。因此,即使是对潘照临,石越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这个作战计划,即便在御前会议中,也是只有廖廖数人才知道的最高机密。
这算是一支奇兵,石越与御前会议当然不会将战胜契丹之赌注,压在一支奇兵身上。自古以来,战争之中,妄图孤注一掷者,成功者绝少——虽然他们更引人注目,但看着别人成功容易,假若自己也去邯郸学步的话,却往往便会成为输得一无所有的那个赌徒。
主战场永远在河北,御前会议与石越皆不会自河北抽调任何兵力给河东,否则,万一攻不下飞狐口,或者耶律冲哥早有准备,结果便是全局崩坏。面对辽军的主力,每一支禁军,都弥足珍贵,因为你事前永远不会知道究竟哪支部队才是取得胜利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纵然是河东得手,倘若因为兵力不济,河北战场之宋军无法对辽军保持压力,甚至遭遇重大挫折,那便是折克行、吴安国攻入易州,亦无济于事。
而实际上,从战术层面来说,能否攻取灵丘、飞狐口、五阮关,兵之多寡亦不是一个重要因素,在灵丘道与蒲阴陉上,兵多了反而碍事。
因此刘舜卿与司马梦求的计划,是要求种朴守雁门、西陉,折克行居代州策应,而吴安国出瓶形寨——若其得手,折克行部便可随之东出。若其失利,折克行仍可随时支援雁门或瓶形寨,保证代州不失。
御前会议为这个计划丢出去的赌注,便是吴安国的河套蕃军与一个神卫营——枢府已经下令,令刚刚成军不久的神卫十九营,携十门克虏炮前往河东,名义上是增援雁门、西陉二寨,实际上是令其受吴安国指挥。
从职方馆测绘的地图与地理资料来看,无人能保证蒲阴陉可以运送火炮,灵丘道路况稍好,但也并不容易。不过,既然耶律冲哥有本事将火炮运过天山,刘舜卿与司马梦求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问题不必由他们来操心了。反正若吴安国没有办法的话,这支神卫营仍可以如公开宣称的那样,去雁门寨协助防守……
但此时,听着潘照临的分析,石越却突然明白过来。
在刘舜卿、司马梦求乃至枢府的官员们心目中,对吴安国这颗棋子,并不全是他们所宣称的那样寄以重任,实际上,吴安国更象是他们的一颗弃子。
从军近二十年,屡立战功,积功官至昭武校尉的吴安国,自伐夏之后十余年,竟然一直呆在天德军做个知军,统率着区区五千河套蕃骑!由此已可见吴安国实是不受人待见。这个“天德军”还是绍圣年间,以宋占河套之地所置,在它的东面,辽国的西南路招讨司亦有个“天德军”——宋朝这个“天德军”,休说比不上唐代的天德军,便是比辽国的天德军,亦远远不如。在大宋朝所有军州中,天德军无疑是所辖民户最少、环境最恶劣的军州之一。倘若人缘稍稍好一点点,以吴安国之资历,休说是龙卫、云翼,便令他统领上四军,亦在情理之中。
人人皆知吴安国难以约束,但他是功名卓著,如此大战,不用他亦说不过去,且只怕自己心里也会别扭……
因此,他们才会想出这“一举多得”的妙招来吧?
西汉诸将嫌李广碍事,便常令他独领一军,美其名曰“分兵合击”,实则大家都来个眼不见为净。吴安国之事,正与此异曲同工,只不过刘舜卿与司马梦求选择的,是让他去打恶战。成败封侯可期,败则性命难保。若得胜固然能出奇制胜,若失利亦无损于大局……与李广之际遇相比,实在称不上哪个更加恶毒些。
想到此处,石越忍不住摇了摇头。
潘照临却以为石越是不同意他的分析,撇嘴问道:“相公不以为然么?”
“非也,非也。”石越连忙回过神来,笑道:“只是我以为亦不能闻耶律冲哥之名而变色。东军终不能老老实实任契丹打,一味的死守。耶律冲哥虽是当世名将,但较之折克行、吴安国又如何?”
这却是大出潘照临的意料,他亦不由一怔,“如此说来,竟是打算令折克行领兵出雁门、西陉,与耶律冲哥争锋?”
“这是边将之事,御前会议也罢,枢府也罢,皆不便越殂代庖。”石越淡淡说道,“然河东诸军,若不能一号令,便是连反击之余地亦没有了。”
潘照临本想劝石越干脆将折、吴二部东调河北,出井陉,下真定,另调一只步军前往代州巩固防守。如此一来,便可以只在代州设立行营,顺便理成章便可以让章楶任行营都总管——倘若折克行在河东的话,设宣抚使倒还罢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折克行,但若只是设立行营,他却未必会甘居章楶之下。
但此时他听石越的语气,便知此事已是定策了。他其实亦并不关心河东战局,此时念头一转,便道:“既是如此,则折克行必在河东。倘若设文职领兵,则碍于皇上,不得不令吕吉甫掌此兵柄;若设武职,则恐折遵道不甘居于章质夫之下,反误大事。某倒有一策……”
“潜光兄请说。”
“要解此局,只能设两路宣抚使……”
石越摇摇头,“即便如此,河东亦要免不了要设行营……”
“河东不必设行营。”潘照临笑道:“相公只要在河东设一个宣抚副使便足矣!”
“宣抚副使?”石越一愣,“那有何用?章质夫做得,吕惠卿照样做得。”
“那却未必。”潘照临微微一笑,“倘若韩维做两路宣抚大使,吕吉甫自然做得宣抚副使,但若相公做两路宣抚大使,吕吉甫必耻于为相公之副,他如何肯任此职?”
石越顿时呆住了。这的确是他从未想过的。
潘照临又道:“吕吉甫必不能受此大辱,折遵道亦无此资格来争,种朴便也不必做折遵道的下属。章质夫虽然名望稍逊,然有相公为宣抚使,出镇诸将,折克行与吴安国亦不敢不听号令……”
石越沉默了好一会,才淡淡说道:“如此说来,潜光兄是赞成我出京领兵?”
他说完,抬眼望着潘照临,一动不动。
潘照临笑了笑,迎视着石越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相公所虑之事。”
“哦?”
“以常理而言,功高不赏。相公再次领兵,并非上策。但是,相公莫要忘记皇上……”
“皇上?”
“皇上是欲有所作为的。”潘照临抿嘴说道:“他对相公之不满,溢于言表,相公以为不去领兵,便能轻易全身而退么?自古以来,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石越顿时默然。
“为相公计,如今不如反其道行之。一则如今社稷危急之时,岂能全以个人荣辱为念?二则当相公伐灭西夏之时,皇上年纪尚小,不知相公之功。今日若能驱除契丹,便是存社稷之功,非伐夏可比。亦可让皇上知道相公之能。”
“太皇太后春秋已高,相公便不立寸功,将来亦难见容于皇上。皇上年轻,倘其不知相公之能,反而会容易轻举妄动,惹得难以收拾。而倘若此次与契丹之战,有他人立下大功,皇上更会觉得少了相公亦不是不行,顾忌更少……”
“况且相公此番无论领不领兵,功劳皆是跑不掉、推不了的。只不过皇上年轻,只看得见韩、彭之功,却看不见萧、陈之劳。相公名望愈甚,而皇上却不加敬重,天下之危,孰过于此?”
“保全之道,无一定之规,需审时度势,或奋发有为而全身,或谦退无为而保全。”潘照临直言不讳的击打着石越心中的弱点,“如今太皇太后是明君,范纯仁亦是贤臣,相公出外领兵,不必担心朝中诽谤日增,可谓毫无后顾之忧。相公领兵出外之前,请上表太皇太后,乞求赏赐,并主动表明心迹,战胜之后,便欲退居杭州,著书立说,以为全君臣之恩遇。以太皇太后之英明,必不怪罪。”
“他日全功之后,便请相公激流勇退,避居杭州。如此一来,以相公之名望功业,最差亦是一郭子仪。那时某敢肯定,海外诸侯必前赴后继,来请相公为相,而朝廷终不能放相公去海外。在朝在野,惟相公所欲。便是相公不在汴京做丞相,范纯仁、韩忠彦辈,敢不奉行熙宁、绍圣以来之圣政?朝廷凡有军国大事,又焉能不遣一介之使,询问相公之意见?”
潘照临的这番话,说得石越暗暗点头。
没有一个皇帝会甘心于终身笼罩在一个强势宰相的阴影之下。自从他登上相位的那一刻起,石越便做好了退场的心理准备。
但他也有许多要保护的东西,他不希望这个“退场”,损害到他要保护的那些人与事。
若能如潘照临所言,那的确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尽管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但到了石越这个年纪,他早就明白他不可能亲手完成所有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尽管并不完美,但亦算差强人意。
若此生还能有机会带着妻女,乘着大海船去周游列国……石越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
“潜光兄所言……只是秦汉以来,无有此等事。”
潘照临望着石越,过了一会,才淡淡回了一句:“自相公封建诸侯起,天下便已不是秦汉之世了。”
3.
石越与潘照临密谈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分别离开大相国寺。石越并没有回他的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书省。
尽管已经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决议,但是时间仍然太仓促,即使唐康他们在大名府殚精竭虑,但试图将难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设想,也难以实现,到五月下旬,仍有上万名难民逃到了汴京——虽说这个数字已经令两府感到欣慰了。
开封府下令城内寺观收容难民,施粥赈济,又征募成年男子到汴河等处搬运货物,或者去协助修葺汴京城墙,疏通河道。王岩叟为了应付这些事,忙了个人仰马翻。
但与此同时,两府对于南撤百姓的忧虑也与日俱增。
拱圣军进驻深州,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深州以南的赵、冀、刑、恩诸州百姓,恋土情重,加上对战局令人哭笑不得的乐观,竟然没有多少人愿意南撤。不仅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观望,连这四州的官吏也不断有人上表反对南撤,其中刑州自恃地形有利,境内有大陆泽可以限制辽军,而以往辽军南犯,对刑州之骚扰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违抗诏令,又是征募义勇守御城池,又是在境内各州县组织百姓结社自保……连北道都总管府也在站在了刑州一边,孙路与唐康一面替刑州开脱,一面先斩后奏,送给刑州大批的兵器与纸甲。
枢密会议内,两府之中,对于南撤百姓不以为然者本来就甚多,且安置难民的确是一件极困难之事,此时更是顺水推舟,最终石越与范纯仁亦只得默认。
讽刺的是,姚兕冠冕堂皇的诸多理由中,原本是包括给赵、冀诸州百姓南撤争取时间的……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东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与州县官吏的乐观情绪从何而来,但实际上,汴京士民的情绪更加乐观。汴京一般市民的舆情,此时是十分猛烈的抨击着两府过于谨慎,汴京所有的茶楼酒店当中,对于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将辽主生擒至汴京献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们虽然不至于对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极少有人考虑战败的可能。虽然有一些人对于《讨契丹诏》十分的不满,认为此诏杜绝了提前议和之退路,非谋国之言,但是,在一片乐观的情绪之中,这样的言论几乎全被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