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了?”这个年龄更让我意外,女儿14岁,意味她21岁就做了母亲,这在现代城市女性中可不常见。
“上次因为我们还不熟悉,所以说了谎,不好意思。”秋月解释道。她打开皮包,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一个面容清秀、穿着黑色T恤衫的少女坐在床边有些忧郁地看着镜头,神情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沧桑感。
“看起来已经是大姑娘了啊。”我看完将照片还给秋月。直觉告诉我,这个孩子的身世比较复杂。她结婚不到两年,却有一个14岁的女儿。
“这还是去年的相片,现在她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秋月说。
“孩子怎么了?”我问。
“果果,就是我女儿,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我昨晚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和一个男孩在一起,这男孩是她在网上认识的,特地从温州来找她。我叫果果跟我回家,她不肯,说要陪男孩看奥运会,男孩离开北京她才回家。我好说歹说,差点动手打她,她才答应今天和我回去。但今天一早,两个人就一起溜了,还把手机关了。”秋月说。
虽然咖啡馆光线昏暗,但即使在烛光下,我也能看见秋月憔悴的眼睛下有了明显的黑眼圈。
咖啡很快送来了,摆在桌上,散发着腾腾热气。
“你昨天在哪里找到他们的?”我问。用小勺子轻轻搅拌着咖啡。
“一家星级宾馆。这个男孩今年也才18岁,家里在温州开鞋厂的,所谓的富二代。他和家里人说来北京看奥运会,偷拿了爸爸的信用卡就飞来了。这几天他带着果果出入高档场所,花天酒地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你没看见那孩子的摸样,简直就像地府里的小鬼,精瘦苍白,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像顶着一个彩色的鸟窝走路,才这么点年纪,就成了大烟鬼,一直烟不离手,当着我的面还敢吐烟圈。你说,果果和这样的男孩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秋月说着声音都颤抖起来。
是啊,养女儿最怕的就是这种事。“你打算怎么找他们?”我问。
“没办法了。我一直在给他们打电话,两人都关机了。”秋月说完,又不甘心地拿出手机拨了起来。
“还是关机。”秋月咬着牙放下电话。
“果果的父亲呢?”我试探着问。
“死了。”秋月答。
我怔了一下,没有追问。我想秋月今天约我出来聊,就是为了找人倾诉心中的烦恼。不知道她打算和我这个还不熟悉的朋友说到哪一步,等她自己决定吧。
“其实……”秋月犹豫了一下又说,“其实果果的爸爸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啊?怎么回事呢?”我问。
“我看了你的博客,也看了你在网上连载的小说。前天晚上看到半夜呢。你的文字和为人都打动了我。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秋月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谢谢你的信任。这几天你的身影一直在我心里盘旋,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也很想知道你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经历和故事。”我明白秋月将要告诉我的故事非比寻常,至于她为何愿意对我这个交往尚浅的人袒露自己的绝对隐私,我想起毛姆在《刀锋》里写的一段话,有些人跟别人不会讲的事情,的确会告诉一个作家。我虽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非著名作家,但听到秋月这么信任我,不禁心中暗喜,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地朝我希望的方向发展。
“你相信命运吗?”秋月突然问。
“命运?我有时相信的。宇宙中存在一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我们的人生。比如在我们面前同时出现两条路,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际遇,你走了其中一条而不是另外一条,这就是命运。”我顿了顿,缓缓答道。命运这个话题有点大,我也无法一下准确回答。
“到底是作家,这么快就把我思考了已久的意思表达出来了。当年怀上果果的时候,留下还是打掉,就是一道选择题,我选择了留下,把她生下来,我的命运就被改变了。果果现在成了问题少女,为解决她的问题我常常焦头烂额,心衰力竭,非常后悔当年一意孤行地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但我又想,这是我的命运,抱怨也没有用。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要不早就崩溃了。”秋月说。
“当年是怎么回事呢?”我问,心里猜想的是一个天真少女被始乱终弃的故事。
“我一直对外人说果果是我哥哥(我后来知道,她所说的这个哥哥,是她抱养人家的孩子,两人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他牺牲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安慰我的养母,我生下了她。当年为了生果果,我不惜脱离组织,也毁掉了自己的前程。但其实在果果半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果果不是我哥哥的孩子,而她的生父我再也找不到了。”
秋月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好一阵才消化完她这段话的含义。
“当时你是什么身份?”秋月在表述哥哥去世时用的是“牺牲”这个词,而且提到了“组织”,所以我有此一问。
秋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在茶几上取过一张广告宣传单,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字。
虽然我曾做过五年记者,采访过各种身份的人物,算得上见多识广,但看到那行字还是非常震惊。
“这和《玉观音》里的情节很相似啊。”我将信将疑地说。几年前,作家海岩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玉观音》,这部小说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在电视剧里饰演女主角安心的演员孙俪因此剧一炮而红,现在已经成了炙手可热的影视明星。
“当年看《玉观音》的时候,我也被震撼了,这个情节的确和我当年的情况有些像。看到她儿子被生父杀死那一段,我哭成了泪人。后来一想,其实她儿子死了也好,像她那样颠沛流离,无法给孩子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孩子长大了,一定也是个问题少年,将来她也会和我一样后悔当年糊涂地把他带到人间。孽种就是孽种,结不出好的果实,这是我这几年的体会。”秋月说。
“你当年的经历也和安心一样吗?”我问。
“不。除了误会孩子父亲这一情节,其他完全不同。安心比我幸福,她有父有母,又得到过两个男人真诚的爱。而我,从小连妈妈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秋月的声音哽咽了,她用手捂住脸,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
我看着情绪突然失控的秋月,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我给秋月递上一张纸巾。她接过来,低声说了声谢谢,擦了擦眼睛。“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其实我很少哭,童年和少年我都被训练成一个不能随便哭的人,要不露声色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这两年,因为果果,我流的眼泪比前面30年都多,眼看着她往邪路上走,我却没有能力拉住她,我心中的那种痛,那种悔,无人能理解……”
“我也有女儿,我能理解。”我握了握她放在茶几上的手。
“不,像你这样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是不会懂的。果果不能和你的淘子比。淘子是你们夫妻的心肝宝贝,她成长的一点一滴都是在你的注视下,所以淘子她将来不会很叛逆。而果果,在满月的前一天就被送走了,她的童年是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度过的。我的生活一直很颠簸,两年前我结婚来到北京才安定下来,我把她接来和我一起生活。这时她已经染上了许多坏毛病:不爱学习,撒谎,说脏话。她在郊区的一所中学上学,和我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因为她,家里常常闹得乌烟瘴气,我夹在中间很难做人。我的工作性质常常需要出差,只要我不在家,她便到网吧上网,常常玩到半夜。她除了问我要钱,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我有一次狠狠地揍了她,她用仇恨的眼睛看着我说:妈,我小时候你在哪呢?你现在才来管我,已经晚了!这句话将我的心都戳破了……”秋月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你慢慢说,当年是什么情况,你是怎么加入的组织,在什么情况下怀上果果,后来又怎么做起了导游呢?”看着伤心欲绝的秋月,我小心地问。
秋月的眼睛看着桌上那半盏咖啡,许久没有回答。良久,拿起杯子里的咖啡喝了一大口,下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我。“我的故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是我的丈夫对我的过去也一无所知。可今天我想告诉你,那些往事压在我心里,就要把我压垮了……”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你慢慢说,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一点帮助。”我说。
秋月点点头,缓缓地开始了述说。
那天我们在咖啡馆坐了整整七个小时,续了四次咖啡。在秋月讲述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捂住嘴巴抑制住几乎要发出的尖叫。
晚上8点,奥运会开幕式准时开始。随着一声声礼炮的响起,一朵朵璀璨无比的烟花在天空开放,照亮了北京的夜空。这个夜晚全球大约有几十亿人在通过电视收看开幕式直播。弟弟一家人看得全神贯注,只有我无法专注在电视画面上,不由自主地开着小差。我想到,为了这一刻,国家排出了多少安保人员,有多少身怀特别任务的人在暗中活动。他们的付出,永远不会被放到台面被歌颂,他们是暗夜中的蝙蝠,注定见不了阳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无数的蝙蝠在飞舞,它们的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有一只蝙蝠飞到我的面前,眼神哀伤地看着我,默默地流泪。
第二天醒来,我对昨夜的梦境记忆犹新,我知道那只流泪的蝙蝠,就是秋月。她告诉过我,她当年加入的那个特工组织的徽章就是“蝙蝠”。
她还告诉我,她的真名叫陈娇。
一周之后,我和淘子离京回家。我在博客上更新了我的北京游记,但对陈娇的故事只字未提。我有更大的野心,打算以她的故事为蓝本,写一部现代女特工传奇。在写好之前,不想提前剧透。
我想起上次谈话中她提到,2005年她出过一次严重车祸,面容被毁,到日本做过整容手术,现在的样子和原来有很大区别。我与她联系,问她是否能向我提供几张老照片。想看照片,除了对她原来的相貌感到好奇,还觉得旧日的影像除了能印证历史,亦能帮助我酝酿情绪,写作时不至于无的放矢。
第二天在网上遇见她,她说她找到了两张以前的相片,她翻拍后给我传了过来。
第一张照片看样子是从某个证件上翻拍的。相片上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穿着一件白衬衣,留着清爽的短发。鹅蛋脸,小巧的鼻子,嘴角微翘,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眉毛既清晰又干净,有一点男式的英武。我把相片页面在电脑上放成全屏,目不转睛地看了足有一分钟,内心有些震动。相片上的女孩美得像一块翡翠,不用任何修饰,就已经光彩夺目。她眉宇间流露出的那种凛冽气质,又将她的美提升了一个层次,远离了庸脂俗粉。这非常符合我心目中女特工的形象,既有女性的妩媚,又有战士的坚定。
第二张相片是一张合影。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沙发上。看沙发的花色和背景,应该是在某个娱乐场所,KTV之类的地方。男子用手臂绕过女子的脖子,把女子搂在身边,两人的头靠在一起。男子的年龄大约在25岁左右,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长得很斯文,他斜着眼睛看着镜头,笑容轻佻。女子应该是陈娇,当时她大约20岁上下,戴着一对长耳环,化了妆,但不太过分,嘴唇的颜色很淡。我注意看陈娇的表情,被男友搂住脖子的她脸上的神情显得过于严肃了,看不出一点甜蜜,涂了眼影的大眼睛眼神茫然。
这名男子便是果果的生父。这大概是他俩唯一的一张合影。即便陈娇后来的生活颠簸动荡,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她也一直舍不得丢弃,被小心地收藏在某个地方,在我的要求下才又找了出来。
我认识的陈娇与相片上女子的容貌有很大差别。陈娇告诉过我在2005年那场车祸中她的鼻子被撞烂,眼角被划破,眼睛和鼻子都做过修整手术。陈娇现在的眼睛又大又圆,双眼皮很宽,鼻梁高耸笔直,鼻尖很窄,有点混血的味道。看来整形医生是按照当下流行的审美观打造的她,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和原来的相貌相比还是逊色了许多,主要是眼睛失去了原有的神韵。把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改造成一双普通的双眼皮大眼睛,是整容手术最大的败笔。
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陈娇与相片上的女子有某种联系,可以断定是同一个人。我又问了陈娇很多细节问题。这些细节,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编造的。听完陈娇的回答,我对陈娇的故事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