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蟹蟹林失眠了。她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如同搁浅在沙滩的鱼,空气里的氧分就在眼前,但却无法呼吸,无法给自己生命的延续,那种感觉是很绝望的。她在天色开始灰白的时候起了床,跑去厨房给自己煎鸡蛋,她煎了六个黑色的鸡蛋,很快焦糊的味道熏醒了原本在打呼噜的妈妈。她双手叉腰,一脸愤怒地骂:“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一脸无辜的表情,“最近手气特别差,鸡蛋都烂掉了……”
然后她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晨的地铁人很少,只有零零散散的学生在有气无力地走动,她坐在位置上左右张望,很快她就看到了穿着蓝色羽绒服的鸣海。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多想什么,没有考虑到“原来他也住在这附近啊”之类的。她只是吸着鼻子,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她朝那边看过去,几秒后和鸣海对上了目光,他立刻走了过来,坐在蟹蟹林的边上。
“怎么那么早?”他问。
“你不也是。”
“哈。”
“……”蟹蟹林沉默着,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她不敢直视,甚至斜视鸣海。因为气温降了很多的缘故,他也穿了羽绒服,但里面的衣服还是夏天穿过的白色衬衫。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突然问。
“啊……那是因为……”蟹蟹林支支吾吾。
“因为我看起来很凶吗?”
“没有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你都借书给我了……”
这是什么话,借书就能成为朋友?蟹蟹林心里那么想着,如果是普通男生说这样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对方是个弱智,没思想的家伙。但一旦从鸣海嘴里说出来,她就萌生出“真是可爱、幽默”的想法。
于是她决定转过来正视鸣海。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真真正正地、满当当地震撼到了蟹蟹林。
因为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一粒纽扣没扣上,她看到鸣海的脖子到锁骨处,几条明显的血痕。她没有控制住内心的情绪“哇哇”地叫了出来,“这是什么?难道他被人打了?还是家庭暴力?”
对方却淡淡地一笑,知道蟹蟹林为什么而惊讶:“没什么……自己弄的。”在蟹蟹林想要抱怨“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前,他又补上一句,“故意的。不然就睡不着。”
这下蟹蟹林更加惊恐了,她早已忘记“巨蟹座女生时刻都镇定”的法则,和昨晚一样,她张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分钟。
为什么会有故意伤害自己身体的人呢。那些人持之以恒,坚定不移地伤害着自己的身体,享受疼痛带来的快感。蟹蟹林无法理解,大概世界上很多人都无法理解。
她又回头看了鸣海一眼,他紧闭着眼睛往后躺倒在座位的靠背上,蟹蟹林只能看到苍白的灯光下他模糊、晕染开来的睫毛,很凌乱。她一点也不了解眼前这个男生。
她一直以为他是那种成绩很好,性格平和,很会享受生活的男生。而他,残忍地辜负了她的想象。
那一天,蟹蟹林知道了鸣海也上那个论坛。他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和她挑明的。他说:“你也去那个死亡论坛的吧?可是你看起来不像。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蟹蟹林仔细琢磨着那个“也”字,总算明白了鸣海的意思。她想说的是,你看起来更不像。
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鸣海会知道这些。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总是在父母睡着以后才偷偷开启电脑。她总是同时开很多的网页遮掩真相。有时候她戴上耳机听歌,来埋葬心里暗暗滋生的不安情绪。她听的是Salyu的歌,也就是扮演莉莉周中间的铃木圭子。她用一种很奇怪的嗓音在唱歌,母性、沙哑、救赎……等等等等。
然而蟹蟹林在看着一个又一个跟死亡有关的帖子时,耳机里原本温暖的音乐居然和死亡贴切起来。这是让她最最最害怕的。所有的物质都是拥有光明和黑暗两面的力量的。
白天的时候,蟹蟹林问鸣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没人逼你这么做不是吗?”
男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说:“你不明白的……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有些时候,只是我们自己,在不断地逼迫自己。”
蟹蟹林看到他的锁骨处,伤口因为用力呼吸而再次裂开,从里面流出,如同小溪流一样的猩红色血液,蔓延、晕染、沉积。
她听到自己说:“我不允许你这样。这样太奇怪了。”是非常坚定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发抖。她双手插袋地离开,背后是刺眼的蓝色白色光线,浸泡着鸣海无谓的笑容。
蟹蟹林不知道的是,自己确实是在某一天晚上去了街角的网吧上网。她忘记了,她从来不是个能记住事情的女生。那天是因为家里停电了,所以蟹蟹林早早准备睡觉,等到午夜十二点,她又开始异常清醒。她听到外面的风声,叫嚣着滑翔过这个昏昏欲睡的城市,她默默地起床套上外套跑去外面的网吧。网吧里四处弥散着呛人的烟味,她用力地咳嗽。
这好像是一种瘾,窥视别人的痛苦和绝望的瘾。
她一直觉得:哪有那么痛苦,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但是那些暴力的情节又让她兴奋,呼吸急促。她缩在网吧的一个角落看了二十分钟的论坛。她想写点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写。她不知道的是,旁边原本在打游戏的男生一直在关注她。她并不知道那就是鸣海。
是啊,那天晚上的鸣海,他并不是干净的少年,他抽着烟,头发乱糟糟的,套着黑色的皮衣,脸上脏兮兮地沾有绿色和红色的污渍。
每个人都拥有截然不同的两面。有些人遗忘了自己的另一面。而有些人,一到夜晚,沉睡的灵魂就会复苏。
鸣海并不喜欢学校,不喜欢读书,他能轻而易举地考到年级前十,他有这样的才能,只是他觉得这一切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喜欢的是画画,吸烟,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孤独地行走,但那些都是短暂的过程……很快他对画画也丧失了兴趣。他不想回家,家里的气氛很怪异,母亲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一起。有一次那个男人跑过来粗鲁地亲吻鸣海,鸣海用尽全力地把对方摔倒在地上,看到神经兮兮的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愤怒不堪。
他就像是一只年轻又坏脾气的野兽,找不到出口,想不出自己究竟要什么,要唾弃什么……在白天的时候他戴上面具变成老师和学生都喜欢的人。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却是冷的。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也厌恶这个世界,这个没有足够吸引力的世界,这个扭曲的世界。他找不到有意义的事情来做。找不到可以让他忘记那些恶心的记忆的事情。
这些都是蟹蟹林不知道的。
是啊,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城市在彻底入睡后,就变成了一个蜷缩着往黑暗处涌动的婴孩。在那黑暗的尽头,也许生存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光源——从本质上来说,黑暗与光明是等同的。就好像说是,人类的邪恶与善良共存,像是藤蔓生物相互纠缠在一起。生来即如此。
这是蟹蟹林曾经听过的一段话。那个时候,她正因为暑假作业而愤怒不已,她因为做不出任何题目而默默流泪,耳机的男声读出这样的段落。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跑去网络上搜寻……不知道到底是谁写的。但她把那些带有光芒质感的段落一字一句地背了下来。
从那个时刻起,她也觉得,一定也有自己都不清楚的那一面。那一面,究竟是什么呢?
2011年12月1日,蟹蟹林在论坛里又看到有人关于讨论自杀的帖子。她有点厌倦了。同样的话题讨论久了总是会厌倦的。她觉得那些人在虚张声势,做这种事情是需要很多勇气的。但是她突然看到一个回复说,我已经尝试过十多次自杀了,每次都会被救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蟹蟹林突然没来由地愤怒,她给那个人留言,她几乎是用破口大骂的阵势说话的,她说:“那你继续去自杀啊。没有人挽留你这种人……把自杀的次数当作炫耀理由的人渣。”她把键盘敲击得很大声。
没过多久,对方就回复说:是啊,我正在付诸行动呢,总是一个人去寻死,太没意思了。所以我想要很多人一起……那样会比较有意思。
蟹蟹林这才想起几天前的那个帖子。
她赶紧去翻看,似乎已经有很多很多人报名了。
她看到一大堆茫然、粗暴、锐利的词汇,横七竖八地分布在黑色的论坛网页上。如同被人践踏过后的小麦田。她多少也明白有些伤口是无法愈合的。
蟹蟹林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熟悉的ID是论坛的一个版主,她看到作为版主的他也在帖子里回复了,用的是很平静的口吻。他说:我们一起从空中飞下来吧。
蟹蟹林并不知道这个版主是个怎样的男生。印象里他常常会跟帖,人气很高,说一些不着边际、平静的、骇人的话。有几个帖子里有他的照片,因为采取了某种处理,所以黑色的照片显得很模糊,线条融化开……她觉得这是个很孤僻的男生。但他偏偏又长得不错。蟹蟹林看到他手中似乎夹着一根燃烧的烟。
此刻她不想发表什么……她不想继续和版主聊天。
她只想关掉显示器躺在床上好好地思考:“那些笨蛋,真的会去集体自杀吗?”
第二天的数学课,她放弃了记笔记,她用黑色水笔在纸上写毫无逻辑的句子。她想在下课去找鸣海,因为那天在地铁上看到了那样的他,蟹蟹林想他也许也参加了那个活动,她一心一意地想阻止他做出那种愚蠢的事情。
她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吸饱水的棉花,异常难受。
中午的时候蟹蟹林手忙脚乱地去找鸣海。但是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鸣海是哪个班级的。他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她居然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这令她很沮丧。为什么对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存在,而自己却一直这么马虎呢。
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他胡扯。关于他的基本资料,她真的没能了解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