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房侧室。
平安整理着笥箧,将通中枕内的物件防贼似地锁好,回头道,“喂,都说说你会做些什么?”
“啊?”青年一脸呆愣。
“会做娇耳皮吗?”
摇头。
“会做馅儿吗?”
再摇头
“那总该会包吧!”
三摇头。
“哎哎哎,你什么都不会做,又吃了我家娇耳,害得晚上还要我们包来,那就是白吃(痴)喽?”
青年惭愧低头。
平安却是方才想到,眼前的落魄青年,怕是连家都没有的,一辈子都未必吃过娇耳,又怎么会包?不由一阵心疼。刚要好言安慰几句,一抬头又见着青年脸面,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嘴边的话却又咽下,侧回了头便自不言语起来。
又将案榻擦洗一遍,侧头看着惴惴不安端坐席上浑身脏兮兮的青年,平安自袖中掏出手绢掩鼻一脸厌恶皱着眉头,“瞧瞧你,又臭又脏,又是几日没洗得身子?待会我便去烧了水让你沐浴干净,可不能让你把我房里头给玷污了。
青年一愣,忽然拱手作揖,“公…公子莫怪。某虽愚钝,却也非是不明事理之人。公子拿言语激我,好让在下心生不满,便少了感激之意,方得安心住下。只是,人心如饮水,冷暖只自知。五音尤令人耳聋。公子怎般待的,我何不知晓。公子若是真厌恶,某又何能在此间。今日受此大恩,不敢言报。白日自然未放于心上,又怎能明白寸草内里的感念?”
看着把自己抬到再生父母高度的青年,平安一阵好笑,气也消得大半,“你也莫觉着礼亏,被我言语欺负了去便生受着。我只是看你长相心中不平,又听你唤我娘子心中便恼。如今你既待我心诚,我亦待你心诚。
好教公子得知,我叫李平安,叫我小安即可。家中便止母子二人,绩纺为生。我知你是个落难人,若是不方便透露真名,好歹让说个称呼与我们知晓。至于为何流落至此,公子愿意说便说;若有些难处,我们也是不便问的。且将这当作自己家罢,横竖有个地儿呆便是。”
“公子信任,在下又岂敢隐瞒。只是,只是…在下化名林信,称我人言即可。余事不便透露,是怕牵连恩人,并无二心。”
“甚么二心三心的,也不怕人家笑话!”不禁掩嘴而笑,打趣着,“今日相识,那么多家你偏不去,非要赖在我家门口,可见也算是缘分了。既然相识,你我便都是朋友。我看你言语不俗,今后若是得了富贵,可莫要忘了我们母子呦!”
“苟富贵,定不相忘!”青年一脸郑重,随即又喃喃,“朋友吗?便是好久没人如此与我提过了。”
到得晚间,青年沐浴完毕,换了阿爹生前衣裳出来正堂,看得孃亲一阵呆,悄悄举了右袂在眼角拂过,强笑道,“饿了吧,等等啊,安儿已去做了馅儿,待会儿包了便能吃着。平安正巧出来,见得这个,轻轻侧眼往青年面上一睇,又收敛好神态,端端正正向孃亲走来。
青年登感老大不自在,主动央道,“要不,要不我也来帮些忙?”
“噢!”还没等孃亲反应,平安搁了案子,右手叉腰,朝青年挥了挥左袂,“你不是不会包么,又来捣得什么乱子!”
“安儿!”孃亲一把拉过平安的手,又看了看尴尬的青年左右不是,好言道,“相公莫怪,若是相公想学起来,怕也很快便会的。”于是母子两人教起了青年如何包这可人的娇耳来。
“哎呀呀,这么多馅,等下怎么包得起!”
“哎,这么一点儿,待会儿煮皮吃呢!”
“停停停!怎么包的,若一下汤便全散了!”
只见青年被平安训得面红耳赤,愁容可掬地连赔着不是。孃亲却只是看看二人不说话,意外温柔地笑着,默默将包好的娇耳在案上一只只排好。由于家中有客,母子二人也没再提去请张叔家过来坐坐,生怕惊扰了青年。
饭毕,宽慰得青年几句,许是察觉出青年不好意思来,孃亲便让他先去歇了,自与平安坐得一会儿,便一齐准备安睡。
正室之内。
“孃亲为何同意将言兄留下?”平安拿了热水温好的手巾使劲用脸在上面一边蹭着,一边舒服地呻(和)吟(谐),“那位郎君,怕也是有些不同寻常。”
“安儿为何将人家带进院来,与了汤吃,这会子又问起我来了?”孃亲便是笑道,“孃亲又怎不知他不太寻常。你与孃说他三日颗粒未进,即便真止三日,那也该是饿极,孃端了娇耳给他面前,他不曾看上那热汤一眼。自以为孃亲不知,偷偷看了你的背影在发呆。初见我们母子面容,眼中并无一丝惊艳,却是全然亲切般温暖;等看久了却一旁发起呆来,可见是想起了故人。一般的故人,又哪有真长成你我这般的。‘大言不惭,则无必为之志。’人家说要千金以报,被你抢得面红耳赤,可见也算是真心了。”
“他若是不安好心呢?”平安微微蹙眉颔首,袖了手绢,又仰起面,双手托腮望向孃亲。
却见孃亲整了整左右鬓角,仿佛洞察世间一切般微笑,“他若是不善之辈,孃那么聪明的安儿又怎会引他入院喂人家娇耳吃?权当是作些善事吧。‘积善之家,必有馀庆’,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
“更何况…”孃亲反手轻轻捉了紫檀簪头自发髻缓缓拔出,左手取了手绢于簪尖轻轻擦拭,面色平静,“他要是有歹意,早已死得百次。”
又想起前世,那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人摔倒无人扶钱包遭窃无人问的世界,又取用手巾擦了擦手,不由怔怔出声,“人心惟危,用他人之善念去谋求自身得益,不正是人之本性?”
却听孃亲叹得口气,仿佛欲将少年看穿一般望着,“是本性,这世间人的哪一样又不是本性!安儿,孃亦教导过你,这人一出生,便是有灵性的。既有怜悯之心,有又自私之念。常受帮助的人,也就学会去感恩;被欺骗多了的人,也就学会去骗人。全世界都仇视你时,你便去仇视全世界。”
又歇了歇,袖了手绢放下簪,“‘人性如素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岂不知,素色,便是日光的颜色,所有颜色的合集。若染于苍,便把苍色单挑了出来,你见他时便是苍的;若染于黄,便把黄色挑了出来,你再见时便已是黄色。绿叶之所以会是绿色,是因为所有其他颜色的光都被抓住放不出来,只有绿色方能透在面上。”
“但你是神,不是人,更不是丝。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颜色。所以孃要你学。实力能让你一直走下去,知识却是通向自由的唯一途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孃想让你能自己。‘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一个人学习不是为了修养自己而是一味地去讨好他人,连上天都是看不过去的。人若不为己,天诛地灭之!”
平安若有所思,“孃亲是想告诉安儿,任何恶人心中便都是有善的,只是被抑住发不出来。反之亦然。孃想让安儿明辨是非,能够自己,不随仇而仇,不随善而善。”
“正是此意,若是被欺便要与人为恶,为之所染,那与素丝又有何异。人若怨我,我便以直报之。”
“如何又能以直而报?”
“人行世间而不受纷扰的,要的便是度量。‘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有人唾面,不拭自干,笑而受之而不以为意,便是不忘初心;不忘初心便是直。”
“你能看到人的恶,孃很欣慰。你若只能看到人的恶,孃便是有些担心了。孃不想让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走上悲途。你不知道,复仇的快感便如同这世间最迷人的美酒般,总让人沉醉其中。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全天下最难的事便是和解,最苦二字便是‘放下’。‘一善染心,万劫不朽’!你若能看得明白,孃也就无憾了!”
平安静静叠好手巾置于案上,左袂掩腹,右袂抚上左额低了头,让孃亲猜不透表情般思想,然后敛手恭敬,眼神专注而又明亮,“孃亲与我说的这些,却是道理。‘积善成德,自得神明’。”
“只是孃亲非怕安儿为仇所惑,实怕安儿为仇所累!小怨是度,大怨乃仇。复仇之事,却是天道。天道便是直。许得他人杀我,不叫我去杀他,却是没有这理。谁若辱我孃亲,我便杀他全家!”
“亡国之仇,弗与共戴天,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灭门之仇,弗与共戴天!‘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孩儿不孝,虽不知上辈恩怨,却知道孃亲伤心。伤心之人,又有哪个是真不恨的!母亲可以自欺以欺人,安儿不可以。万万不敢遵从母亲教诲!”说罢退了席,对着孃亲稽首再拜,瘦弱的小脸坚定地仰望向孃亲,长跪不起。
孃亲却是脸色苍白,微微颤抖着无声泣,抓皱着一双袖子。
仇恨的种子一旦在心田种下,就会生根,发芽,把里面的乐和善念生生抽走。又怎会是一般享受。
(注:“积善之家,必有馀庆”,参《周易》。“积善成德,神明自得”,参《荀子》。“一善染心,万劫不朽”——萧纲。“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参《公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