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宗泽不由得点点头,曹友闻的这番见识,实令他对这个海商刮目相看,“于朝廷来说自然是如此,但于邺国与周国来说,建国之初,若无足够之兵力御敌,却难免遭池鱼之殃。为了令南海诸国安心,朝廷之兵,只能后发制人。新邺至詹卑不超过一昼夜路程,而至凌牙门却要五昼夜,新邺国的兵力,至少要能抵御三佛齐十日,方能万全。如今镇海侯麾下,亦有两三万之众,更可随时调发国内各部族之兵驱使。其陆战除了有一种象兵不可小觑外,倒无足称道,但三佛齐自国王以下,出入乘船,许多百姓在水中架木筏盖屋而居,熟悉水性,长于水战,却万万不轻视。昨岁之胜,是胜在我军有备,其三佛齐却未能料到我大军如神兵天降,未战先怯,且虎翼军兵精、船大、器利且及远,三者皆胜于彼,故有此大胜。然于邺国而言,一切草创,国中土民,又难以信任,要组建一支足以与三佛齐一战的水步军,绝非易事。”
这些事都是宗泽暗自筹想细致的,所以一气说来,毫不停顿,却没料想到这一番话未毕,赵宗汉和赵仲珙、赵仲彩已经渐渐变了脸色,赵宗汉倒还好些,赵仲珙与赵仲彩却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畏难的怯色,赵仲彩更是脸色苍白,仿佛已经亲眼看到已方被人攻打,血流成河的场面。宗泽才一说完,便迫不急待的接口问道:“宗将军,你……你说的象兵,可是夷人能驱大象作战么?”
宗泽一愣,随即明白这位公子哥必然是想到了汴京动物园的白象如何体壮力大,因此才被吓到。他正想着如何跟他解释这战场之上的象兵亦并非绝无弱点,却听柔嘉已有些不耐烦的说道:“纵是如此,你说这许多事,又与海商有甚相干?”这位县主倒是神色自若,其胆色较其父兄,大不相类,只是毕竟是出身宗室的女子,于世务却知道得少了些。
他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县主可知,邺国若欲迅速组建一只军队,非有极大的财力莫办……”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柔嘉打断:“我家没钱么?”
宗泽顿时哭笑不得。
相比大部分宗室而已,较为亲贵的邺国公府上,的确不能说没钱的。但是,这位美貌的县主显然不知道,组建一只军队需要一笔什么样的开销。
要知道,此番大宋封建诸国,对诸侯们实是无甚礼遇可言,甚至可称得上是凉薄无情。朝廷送给每位诸侯的礼物,除了一笔连走到杭州都嫌不够的路费——这实际只是预支了宗室们几年的薪俸,以及拨出一些战船护航至封国外,值得一提的,便只有赐给诸侯们的几百人的禁军或者教阅厢军及其家属。朝廷虽然允许诸侯们沿路招募士人、工匠,允许他们购买任何买得到的东西前往封国,但实际上,大部分宗室过得并不宽裕,纵使将汴京的产业全部变卖,除去路费,再购买一些船只与必要的粮食,留下一些军饷,基本上便所剩无几了。熙宁十八年走的四位诸侯,定王与秦国公的拮据不必多说,即便是雍王与曹王身份尊贵,家产赏赐颇丰,但一旦涉及到封邦建国这种事情,亦免不了捉襟见肘。
这四位诸侯中,雍王是最先放下面子的,他一到杭州,就迫不及待的向豪商巨贾借贷,与大海商联姻——宗室们在汴京娶媳妇嫁女儿都是一桩难事,但是,在杭州这千里之外的地方,情形却又大不相同。当地的土财主们,几曾见过一个凤子龙孙?更何况以雍王赵颢如此尊贵的身份。李承简便迫不及待的把宝贝女儿,嫁给了雍王的三子赵孝锡,自己也死心塌地的做了雍国的下卿。雍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婆罗洲最大的造船坊。
自从雍王开了这个先例,其余三位诸侯亦纷纷效仿。宗室在东南诸路或是个稀罕货,但在汴京,大部分宗室其实亦无甚体面可言,为了得到一笔彩礼将女儿嫁给商人的,数不胜数,因此这对几位诸侯来说,亦不是甚艰难的事情。在熙宁十八年的四位诸侯中,雍王的子嗣是最少的,他只有三个儿子,而曹王却有八个儿子,至于定王与秦国公,更是儿孙众多。诸侯们为了筹集资金,到处找人做媒,封官许爵,一时蔚为奇观。而待到邺国公来到杭州之时,东南的商人们眼界早已高了许多,虽然与宗室结为婚姻依然让人感觉很体面,但对与这些诸侯联姻,商人们也开始挑三拣四起来,而对于诸侯国的官爵,除了海商以外,大部分人也没那么稀罕了。
邺国公赵宗泽在这方面原本是有优势的——他是英宗的弟弟,血统尊贵,而他光儿子就有十四个!
但即使如此,想在杭州找门好亲事,亦已相当不易。卢家固然存有攀龙附凤之心,但若非曹友闻的关系,这门亲事却也没那么容易谈成。
以宗泽对南海的了解,他当然知道卢家对邺国将有多么重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赵宗汉走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只是柔嘉县主的问题,却也不太好回答,即使大家都明白与富商联姻的本质是什么,面子上却到底是不能宣诸于口的。而且,他也不好当面着赵宗泽的面说,你们邺国的确没什么钱……
“邺国与其他诸侯不同。”宗泽小心的选择自己的用辞,“如雍、曹、定、秦诸国,依靠朝廷赏赐之军队,足以立足,尽可以从容发展。然邺国要面对的形势,目前的兵力,却是远远不够的。以下官之见,邺国至少须将兵力扩充十倍,达到五千人左右,方足以自保。最好还要组建一只相当规模的海船水军……要将如此规模之军队装备起来,花费已是不菲,还要考虑到粮草储蓄兵饷……”
宗泽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恕下官直言,邺国之族人,只怕难以做到举国皆兵。而族众中多是北人,不习水土,不知水战。因此,要组建这样的军队,只能靠招募战士,没有重金相诱,没有海商协助,二者缺其一,皆难以成功。而邺国一切草创,兵甲器械战船车马,纵有工匠,亦不可能全部自办,只能靠购买,这其中……”说到此处,他瞥了一眼曹友闻,却没有再说下去。
柔嘉此时心里已明白八九分,宗泽虽说得客气,而如为何会募不到战士她也不甚明白其中究竟,但她却也知道他们将要花费的钱,只怕将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目。但宗泽最后的一段话,她却没有听懂,奇道:“这战船车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这兵甲器械,难道不是向朝廷买么?这却与海商有何相干?”
宗泽却只是笑着摇头,只管望着曹友闻。
柔嘉心觉蹊跷,不由奇怪的将目光转向曹友闻,却见曹友闻欠身笑道:“不敢相瞒县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军去买,朝廷亦有明诏,南海诸侯国若要买兵器,凡朝廷许可者,有司皆不得推诿抬价。只是其中若有海商相助,却可让邺国买到价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种类应有尽有,无论邺国想买多少,都能充足供应……”
“啊?!”柔嘉简直难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后看向宗泽,但宗泽的神情间却是毫无异议,全然默认了曹友闻这番话。她自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们拥有的势力,也明白了为何诸侯们纷纷要与海商联姻,“那这卢家……”她有些迟疑的问道:“却是很有钱?他家难道也卖兵器?”
问出这样的话,宗泽顿时松了口气,显然,柔嘉已经明白了要害所在,这位县主虽然为人粗枝大叶了点,以北方的标准看来,亦有些离经叛道,不守礼节,全无大家闺秀的模样,但毕竟还是聪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过来,便如此直率的相问,毫无掩饰之意,更令海船水军出身的宗泽大生好感。
但他却摇了摇头,笑道:“卢家的确算得上富甲一方。不过,据下官所知,他家却没得兵器卖。”
柔嘉见他一面说,目光却一直望着曹友闻,心中一动,又转头望向曹友闻,道:“莫非……”
却听曹友闻早已接过话来,笑道:“卢家虽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却有几宗生意,对邺国大有助益。卢道传第三子卢安甫在婆罗洲有一处极大的庄园,乃是南海少有的几个大粮商之一,邺国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将来自是不愁粮食不足,但建国之初,养兵养民,这粮食却是至关重要。此外,卢家六娘子的婆家,拥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简既已在雍国当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举封建诸侯,海船供不应求,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不仅买船时更加方便,他日邺国迟早也须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且,最重要的是,卢家这等家族,从东南至海外,亲朋戚友众多,连根错节,邺国若欲招募战士水手,若无几个这样的大家族襄助,势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于人力缺乏,而卢安甫竟能在婆罗洲垦田,并非他有甚过人之能,实是因卢家之势力使然。若仅以此而论,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东南诸路,若无本地宗族势力之支持,仅仅有钱,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唔……”柔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此时,她心里面也猜得到,如卢道传这样的富商,多半也买了一个开国子的爵位,从名义上来说,亦算是体面了。她心里也清楚,这门亲事,她已没有多少反对的余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绝不会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经懂得考虑后果。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她心里对迎娶一个商人的女儿进门这种事情,始终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讨厌。
她其实没有那么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里,却始终有那么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只是,柔嘉心里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断不可能只凭着她的心意而运转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接受着那种不如人意。
这件事情,即使她从汴京逃到杭州,逃到那万里之外的金洲,亦无法改变。
4.
“主桅、前桅、后桅,全部再仔细检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陈珠,你给俺滚一边去,别碰那指南针,那是你动的么……”
时方五更,夜色犹重,但杭州港内,已是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卫棠站在甲板上,耳里听到杂事的呦喝,一面留神着纲首(纲首,宋时对出海之船主或船长之称呼。)与几个市舶司官吏在船头那里交涉着什么,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市舶司发下来的出海公凭,对着几市舶司小吏点头哈腰的赔着笑,另一只手正悄悄的入那几个小吏手里塞着花花绿绿的交钞,又说了好一阵好话,那几个小吏才转身下船。
卫棠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远远望着犹笼罩在黎明薄雾中的杭州,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
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船舱口,那里面,他的三个“战利品”正在舆洗。这次在杭州虽然逗留了许久,但他却并未能替雍国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们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并非易事。凭他费尽唇舌,想尽办法,也免不了经常碰壁。
卫棠倒并未因此而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