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对于文学的前途了也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他或隐或显地表达了新社会扼杀文学生命力的思想。首先是政治对文学的伤害。文学也讲“集中”,从而使其丧失了自己的生命力而成了政治的点缀,其结果一个是公式化、雷同,“间或看看时行短篇,多是不善于表现,费力多,易雷同。唱歌和图画更易见雷同,少独创性。”(《沈从文全集》20卷436页。类似的提法还有:“近来许多近于公式的歌剧、话剧及小说,写土豪、劣绅、军官等等恶人通不够深入,写好人也不怎么扎实,特别是组织故事多极平凡,不亲切,不生动。”同上,21卷15页。)新作家因此都成了“鼓动员”,“鼓手炮手而已”,“充满官僚颂祝,和个人英雄气,全不落实诚恳”(《革命大学日记一束》.《沈从文全集》19卷.81.)。另一个结果就是庸俗。“到处是王爷、公主、元帅……我觉得这一切综合作成的影响,是不怎么好的。”(《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21卷.17.)在他心里文学应该是这样的“一切文学都有个深度,即看作者对于‘人’的理解,以及把它结合到种种不同人事上时的情形,及发展变化中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善于处理他,表现他。一切作品伟大和深入,都离不开表现和处理。目下说,有政治觉悟似乎什么都成,其实不成,还要点别的东西,要情感,要善于综合与表现!这不仅是生活经验和政治性高度热情即可成事”,更加重要的是有“深刻的诗意”(《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19卷.106-107.),即文质的完美结合。沈从文很早就说过“艺术品之真正价值,差不多全在于那个作品的风格和性格的独创上”,而风格和性格实际上讲的都是“作者的人格”。他还说过:“不同的材料,一是石头,顽固而坚硬的石头,一是人生,复杂万状充满可塑性的人生。可是不拘是石头还是人生,若缺少那点创造者的‘匠心独运’,是不会成为独特的艺术品的。”(《短篇小说》.《沈从文全集》12卷.504,505.)独创性是文学的基本品质。可是“新”文学只剩了雷同与庸俗。这些究竟是进步还是文学本质的丧失呢?他不能接受左翼的文学观念,就不能接受新时代的文学观念。
“文革”期间,沈从文看到了很多以“革命”的名义出现的不可收拾的破坏。在“文革”之初他感觉到这是一场“易放而难收”,“易毁难成”的运动。这场运动最大的影响是对知识的漠视,造成了孩子们不上学,全国无书可读的文化荒漠。“新的国家要良好政治,重在有效率而适当的重视知识,发挥其不同长处,各方面配合去发挥种种长处,才可望取得进展,不至于大大落后于日本。若总是在上面争权,而下面情绪混乱无所适从,又凡事朝令夕改,总是变,使得一切事都冻结下来,下面用世故消沉代替原有积极,趋势不扭转,下下代痛苦必更大。”(《致沈虎雏》.《沈从文全集》23卷.249)他认为国家不重视知识而只重视权力,一切事务都难以真正发展,将给子孙后代带来很大的痛苦。孩子们被抛进了文化的沙漠:“一个国家有八年大中小不上学,情形是惊人的,不仅影响到当前招生,还必然将影响到今后工业建设一系列问题。”(《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23卷.60.)整个国家都成了文化的沙漠,“目前全国都几乎感到无书可读”,“不是怕中毒,是无书可读”,“读书荒到了这种情形,真令人不易相信”(《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23卷.56.)。所有的文化领域都荒疏了,“全国近八亿人,至今无一文学刊物,无一艺术刊物,无一文、史、哲研究刊物。……生命如此使用方式,在此大城中恐将以数十万计,一切似乎还在听其自然发展中。‘无知’与‘混’似在受鼓励。”(《复程应镠》.《沈从文全集》23卷.256.)文化的沙漠导致了生命的荒芜。他深切地感觉到这一切对国家的伤害太大,并坚信这些是不会长远的。
他认为“文革”的破坏性的根源是“权力欲”。对于“文革”所带来的损失,沈从文不认为这是“小将”们的错。尽管他们毁了他的很多劳动成果,他们认为他的东西“有毒”,他认为他们的行为近于“家中小孙女打破我个雍正盘子看待,怎么能怪小孩子”,他们不懂,他们也是受害者。“文革”把矛头对准了“文化人”,而真正应当负责的是那些充满了“权力欲”的“武化人”。“比较麻烦或许倒还是一些‘武化人’。若对于‘有了权就有了一切’发生了兴趣,而在实际中又得到了不少经验好处,发展下去,一切高尚伟大思想理论,将不免成为具文(文字工具)。”(《复程应镠》.《沈从文全集》23卷.119,116-117.)他感觉到悲剧真正的制造者是在人们心中留存了几千年的“权力欲”,暴力欲。在1950年,他就说过:“重新看到墙上唯一的圣母和被钉的耶稣。痛苦和柔情如此调和又如此矛盾。极离奇。可怜悯的是被钉的一位还是钉人的一群?”(《八月八日》.《沈从文全集》19卷.75.)这种所谓的“革命”伤害的不仅是被冲击的人,更可悲的是那些悲剧的制造者,他们在浑然不知中把自己也放在了荒漠之中。“权力是一切”的想法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有些事不免令人忧心,从小处可以见大。是一种向下的趋势,如同在地下千尺的潜流,在腐蚀土地,不可免会影响到地面建筑和其他。尽管在努力补救,还是将在某一处某一时形成坍陷。或许还会在最紧要处,要想纠正‘权力是一切’的想法,就十分困难。因为八年来既已和不少实力派人生活(或生命)结合,任何伟大的抽象都代替不了他起作用。不仅支配到若干卅岁以下的人,同时还浸润到廿岁以上的人。困难处就正在这里。求个人发展,进取不以其道。下以阿谀依附为能,上则引用亲友和可靠人为爪牙,求发展求巩固均不择手段。老实的希望理想破灭,转成‘得过且过’的主流思想抬头,到处无不见出消耗现象。破的把不应该破的也破了,立则还提不出一定方法;破得十分猛而容易,而立却感到十分棘手,且事实上有的就根本已立不起来。”(《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23卷.234-235.)“权力欲”损害了人的品质,人们失去了正确地对待事物的态度。沈从文向来把人的态度看得最为重要。所以他认为这种损失贻害无穷,无法弥补。“最近听说世界先进种种,相形之下,我们这十年可太落后了,有的方面或许还将日益更加落后。这是令人痛苦的,国家事千头万绪,林的哲学一经占主要地位后,许多原有布局也打乱了。有形生产的工厂易恢复,无形的对党的向心力破坏得未免太厉害了。有些事可以缝缝补补,有些却不可能。”个人的伤害和国家的落后在他看来都是难以弥补的。一池水搅浑了都难澄净,何况一个国家。“池水经过搅动后,欲回复一泓澄清状态,还得废一定的时间,何况几亿人的大国家的大动荡。对生产上易恢复,心情上却不易。这教训太深刻了!求一切正常,不能不靠时间,来医治创伤。”他还是把人心,心情等“无形的”的损害看得更重要,“人”是第一位的。他把“文革”的本质定位为权力的争夺,人心的损害。
在“文革”结束以后,沈从文对“文革”的批判更加激烈。他把建国后的30年和日本入侵中国的情境相提并论,“总的说来,这半世纪的社会动荡,是付出了数千万人民的鲜血和痛苦,在历史上加以点滴著录,也永远使人惊心动魄目瞪口呆的。”(《喜闻新印<徐志摩全集>》.《沈从文全集》27卷.396.)他认为前一段的牺牲是恶邻强加给我们的,后一段的牺牲是政治上的“造神运动”造成的。他不仅对“文革”,对整个前30年的建设都持极端的否定态度。政治的压力一消除,沈从文的思想马上回归到排斥左翼思想的个人主义立场上了。沈从文认为“文革”的源头是封建专制意识。在沈从文心中,“文革”与“秦始皇”时代,“司马氏集团”的时代遥相呼应。他说自己《拟阮籍咏怀》而作诗,表达的也是“忧生之嗟”,即他所谓的“担心活不过去”,从而理解了“在极端专制猜忌司马氏新政权下,诗人朝不保夕忧惧处境情形,万千人都因之死亡了”(《复张香还》.《沈从文全集》26卷.100.)。专制的时代都是知识分子的灾难时代。他认为历史出现了循环甚至倒退,在他心中新与旧的分野已经完全失去意义了。“文革”真正的根源是封建意识,不能把所有的责任简单地推给“四人帮”。认识不到这一点,这种危害就无法根除。“要比较正确的认识封建意识在上中下各层已泛滥成灾,并不是这十年四人帮混入政治最上层的结果,事实上却由封建意识的广泛抬头,才会出现四人帮。……大的四人帮完事了,后遗症还是普遍存在,对社会好转形成极大阻力,任何好的理想都不可能成为现实的。……类似顽癣的种种现实,附着于皮肤上,还是至今尚无办法对付。至于生长浸润于上中下各阶层人的骨中、血中、以至于灵魂中的事事物物,岂容易用读读毛选五卷即可得到解决?更那里会学学报告即迅速把大局扭转?二千年的奴隶社会制度,和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制度,表面上已宣告结束,事实上可还好好保存在许许多多人的意识形态以及行动中,实在令人感到真正痛苦!”奴隶和封建意识深植在很多人的骨血甚至灵魂中,是“文革”悲剧上演的真正根源。在他看来,“文革”似的伤害并不以十年为界,“文革”的“作俑者”更不限于“四人帮”。所以在别人欢呼的时候,他却觉得深切的忧虑和悲观。他再也没有那种指向“明天”的希望了,再也无法用青年和希望来安慰自己了。“对现实存在眼前身边的一些问题,可万万不宜自以为有力扭转,特别是更不宜妄想,认为‘四人帮’一打倒,凡事好办。”(《致张允和、张寰和等》.《沈从文全集》25卷.51.50.)“文革”是一块巨石扔进了一座千年古潭,未免沉渣泛起。风浪过后,表面的平静也不代表古潭已经澄澈。许许多多的事都有根深蒂固的根源,而且还会根深蒂固地存在下去。他不认为“文革”是某个人或某些人的错,也不认为“文革”是一段独立的历史,更不认为后来的人能轻易地摆脱这一切。
对于后“文革”时代,沈从文的批判力度丝毫没有减退。他也分享了“文革”动荡结束的喜悦。“对这次初初听来如‘突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新问题,把我们所想象的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成了事实。使得每个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岁。”(《致程应镠、李宗蕖等》.《沈从文全集》24卷.515.)但“文革”的结束使沈从文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中。如果说“文革”是一场横扫一切的洪水,洪水过后裸露出来的是丑陋和荒凉。他发现“新生”的一切更加可怕。“一种‘新的世故’在发展、在传染,看来是比顽癣还固附于不少人的骨里或灵魂里起恶性传染,以至于逐渐成为人我关系的主流。影响到明天这个国家命运。”(《致张允和、张寰和等》.《沈从文全集》25卷.59-60.)“文革”后的社会现象更让人觉得悲哀和无奈。一是私欲横流。他对于新生的一切充满了愤慨,认为如今进入了一个“私欲”猖獗的社会,很多人为了私利都成了“不折不扣的超级近视眼”,只盯着眼前,只盯着自己的利益。他对于“私”,对于“集体的私心和个人的私心”(《致程应镠、李宗蕖等》.《沈从文全集》26卷.44.)是非常痛恨的。二是沉渣泛起。“许多‘倒退’现象十分令人痛苦,却又无可奈何!”(《致凌宇》.《沈从文全集》26卷.139.)到处都在兴盛“鬼神迷信”。“关于‘放’,范围或许比想象的还广泛得多,例如香港凶杀片,古装戏,以至于朝山拜佛,美人画,无碍于‘官’的,必然‘放’。但如部分作家嚷的,易触犯官忌讳的,将有种种办法,不收而自收。照外语习惯,即胡萝卜和大棒均随时可以调换使用。”(《致张允和、张寰和等》.《沈从文全集》25卷.59-60.)“解放”变成了“倒退”。三是人的可悲,由于生长于一个“信”的时代,很多人“多久以来即只习惯用‘耳朵’代替‘头脑’,思考能力久已失灵”(《致程应镠、李宗蕖等》.《沈从文全集》26卷.43.)。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是最大的悲哀。四是以“新”,以“建设”的名义出现的对自然和美的破坏。他在1982年回到故乡时即感觉到了这种破坏。故乡支撑他诗情的那些“静”,那些自然都被人为地破坏了,沈从文对此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哀叹,这就是他眼中“新”的力量。所有这些“新”带给他的都是痛苦。如果说过去的一切可以归结为历史漩涡或坎坷的话,而今的一切,他感觉到是难以改变的“常态”,新社会与新时代并不能给人带来新的希望。
在他心中,他还是外在于历史,也外在于他置身的这个知识分子的群体。他永远都是边缘化的。在他心中,自己在社会历史中的位置,就像艺术之于社会,既受社会的约束,又永远有自己独立的生命。虽然他的人生和命运与时代和历史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他还是希望在心灵的世界里保持疏离和独立。“文革”后沈从文又紧紧地握住了他心目中的“五四”,他认为建国后的文学“落后于国外的难言,落后于五四以来的情形则明明白白”(《致杨克毅》.《沈从文全集》25卷.161.)。他又回到了以往的观念,认为从“革命文学”介入文坛开始,文学就完全偏离了五四的方向,他也就成了一个“化外之人”。“五四文学革命,重要要求是争‘自由’‘科学’与‘民主’,但是事实上廿八年以后,文学中的在朝在野社团,都把‘争自由’看成一种过失,或某一社团独占权利,不容许不同见解存在。我从此就成为挨骂对象,事实上也可说是‘争取’对象。我都无动于衷,还是牢牢守住五四原则,只写下去。”(《复两位同学》.《沈从文全集》26卷.290.)从和左翼文学的分歧谈起,沈从文完全拉开了自己与新中国文学的距离。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和这一阶段的文学是完全不同的,他依然是一个异类。
沈从文恢复了他那种倔强的个人性。他拒绝谈作品的思想意图。在1987年《答瑞典友人问》中,有这样的对话:
汉森:您二十岁知道了祖母的身世,有什么感想?
从文:没有感想。看到杀的人太多了,麻木。主要杀苗人。
汉森:当时看到那么多人被杀,习惯了,是不是还难受?
从文:不难受。当时不难受,是麻木,但印象很深,影响到终生对滥用权力的厌恶。
汉森:您的作品中有妓女、土匪,一般人都是持评判的态度,您自己对这些人有什么看法,例如抽鸦片的……
从文:当时整个国家都是这样,吃烟用大秤称,不算回事。
汉森:我印象是您不是为了谴责评判这些人。
从文:就是写出来。还是带着同情的。(《答瑞典友人问》.《沈从文全集》27卷.)
完全抽掉了社会分析的内容,拒绝对作品作思想评判。他称自己是一匹“无从驯服的斑马”。确实,沈从文有着非常惊人的一贯的个性,也就是我们开始所论到的,他始终是个“异类”。他的所有的不幸和幸运都来自于此。他因此而不被自己的时代接纳,却因此而为更多的时代和更多的人接纳和喜爱。触摸历史从来就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何况他触到的是这么一段“离奇”的历史。他与这段历史一起经历风雨。历史充满了伤痛,沈从文的心中也蓄满了痛苦。但他没有被历史吞没,这是最重要的。历史正是因为这些人而“有情”,而丰厚的。
)第四节对生命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