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
故事很长,从浪声熙熙攘攘的海岸一直蔓延到市区的小饭店前。这个城市的夜宵街喧哗得不像样子,你讲故事的语气从轻佻的最后落到“大开眼界”上,故事说完了,你的眼神在四处觥筹交错的桌面流转一圈,好像把一切都打探好了似的,然后回过身,“其实我想说的是,‘虽然拖拖无法与我交谈,但因为它我才和妈妈和解’所以有时候我总是想,陌生人,或者伴侣,或者交谈,哪样都不是必要的,有些理解不需要建立在‘沟通’的前提上。反而是有些东西会给你感应——嗯,比如说,直觉。”
然后看你迫不及待地对我示意,像个贪吃的小鬼。
“嘿,那么,琉,现在吃点什么好?”
什么都好。
艾瑟夫。
什么都好。
时间那么紧迫,我们应当尽情享受这有限的时间。
因为几十分钟后我们就要开始逃亡了。
命运是不公平的利率。也是太过公平的,甚至要摆出“疏而不漏”姿态的巧合。但你为什么会在我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之前告诉那个关于“直觉”与“伴侣”的故事。以至于当我发现周围人略微异样地打探你的时候,在便利店的电视里看见你相片的时候,我脑海里“嗡”地一声闪过两秒空白,但我只是转身叫你:“艾瑟夫,(你回头看我),我们走吧。”
你嘟嘟嘴,“你不是想吃巧克力吗?在我这里,你喜欢什么牌子,德芙?我喜欢黑巧克力,因为拖拖也喜欢吃。”(你甚至仰面笑了起来)
我摇摇头,拽着你往便利店入口走去。
“琉,怎么了?”
嘘。别出声。艾瑟夫。我们应当静静地走出这里,好像我们真的只是寻而不获的顾客。就算便利店雇员开始交头接耳地看向你,然后偷偷跑到后台打电话,可我们也可以镇定地离开。虽然你没有问我第二次,仿佛你也发现了我所发现的,而你的直觉真的再次与我一致。
便利店的电视没有开声,但是画面还是在闪着。
你不知道,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我就是忽然期盼着,如果我的伯父伯母找不到我,也傻到不给我的手机打电话,而选择去报警,那电视上会不会有我的消息呢?
我也很想取笑我天真的期盼。
艾瑟夫。
我多“期盼”这些。
可,事实上,电视上能够播放的怎么会是我个人的爱恨?在大半夜堂而皇之不停播报的只有那些天灾人祸或者杀人越货的事。地震了,人员伤亡。南方大雪,道路封死。还有临镇的灭门惨案,一家四口,爸爸、妈妈、两个小孩子,还有一只狗,都被杀死了。那只狗的毛很长,也许是一只马尔济斯吧。我甚至想起伯母对妹妹的叮嘱“别穿得那么少出去玩”,然后妹妹轻佻地反驳“妈,人家那是一家人被仇杀,不是街上随便找一个女孩谋杀”。
一切回忆倒影都定格在电视机最后的画面上——
“嫌疑人,即受害人妻子与前夫所生之子——现在正在潜逃中。警方公布照片,希望市民提供相关线索,帮助缉凶。”
是你吧。
艾瑟夫。
是你吧。
可是怎么会是你呢。
我脑海里轰然消失的两秒,我只是在想,你沿路给我讲的关于“直觉”的故事是别有用心的吗,它甚至抢在世俗伦理与惧怕侵蚀之前俘虏了我。
就像我贴合着你一同顺流而下的滑板。
就像我们所匍匐不动的掩盖一切的黑暗。
就像彼此一言不发用眼神和眉毛的弧度所交流的“你是不是也无家可归?”“难道你也是?”
于是我像拖拖一样拽着你的衣襟走出了便利店。而整个盛夏的夜的黑暗都向我们扑来。如你所知,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了。但日出也会尾随而来的是不是。你沉默地与我一同演好了“顾客”的姿态,我们走了出来,这是不是表示你承认了你就是“他”,是那个“嫌疑犯”。可我所有的逻辑都成了你所说的“直觉”。
走出了三百米,你忽然停下来对我说:“我不是想要逃。”
我也停了下来,但不敢回头。
“听说你们这里的海上公园有全国最大的冲浪管呢。”你的声音很轻松,“我从小就想来试试。我妈一直说,如果我其他考试成绩能达到我体育成绩的水平,就带我来。可是很遗憾,我很难让其他成绩也达到九十分。”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很不擅长念书吗?”
“嗯。”你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只是觉得运动比较有意思。好像长跑、跨栏、篮球、足球,身体放松之后会觉得自己离‘自己’更近一点,更能完美地顺从自己、操纵自己的身体,也能保护自己了。”你看了我一眼,主动松开了我握着的你的手,“你都知道了,是吗。”
但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愣了一会儿,“傻瓜,我知道你看见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忽然哭了出来,“画面闪过的那一下子,我什么都没想到,我的直觉只有,‘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但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的不知道。”
而你沉默了。
你伸手想要触碰我,但你停止了。你害怕了吗。艾瑟夫。你所害怕的是不是你的罪。那些过去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敢相信一切,但我也无法用自身证明一切。除非你向我证明。艾瑟夫,除非你。
而你咬了咬嘴唇,仿佛独自挣扎着什么。
最后你鼓足勇气问我:“我可以抱你一会儿吗?”
我抬起头,不由自主地走向你。太累了。艾瑟夫。我真的太累了。你伸手托起了我,将我放在怀里。是的,放着,就像是收藏一件旧物,拍掉灰尘和疲惫,把往事纷繁整理得一清二楚,不让蛀虫再沾染上。温柔地,怜爱地,然后忽而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我勒紧在你怀里,我甚至以为我也要被你杀死了。但你随即又无助地将我放开,俯下身来,“琉,也许你接受不了,但你听我说——那些是真的。但我是爱他们的。我无法向你解释这一切可我是真的爱他们。虽然,他们未必爱我。”
你忧伤的眼睛像是吸纳灵魂的黑洞。
“还有,你快回家吧。”
然后你伸手替我抚平了额前的乱发,笑了一笑。
“其实你应当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你要下那么大赌注,才不会惹我这么大的麻烦。”你咳了一声,故意正儿八经起来,“喂,琉,以后可别这么好赌,赌博可是罪恶之源。”
但你眼睛里明明还有些别的什么。那些东西闪烁的、微亮的,像是钻石一般。可我还没来得及打探清楚你就迅速转过身去,故意往漆黑的道路张望,像是要甩掉尾随着你的那些善念与优柔那般,“告诉我你的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仅仅一日的相遇就像滑板上的逃亡那般,在比邻毁灭的最高点,你突然将我推开预先的轨迹。而后的一路都那么平静。深夜的街道车辆很少,街口的红绿灯仍然恪守职责地闪烁着,很顽固,就像是执意要将我送回家的你。在每一个路口你都要停下来问,“哪边”,我指一个方向,然后你领着我继续走。可是,艾瑟夫,你知不知道自我十六岁以后就明白,世界是四通八达的道路,我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回家,而有的路线花费的时间长,有的则短。
可我不能耽搁你。
我的矛盾是挽留你就是毁灭你,而放走你便是放逐自己。
我的矛盾是你在每一个路口停下来微皱着眉问我“哪边”时,我都必须在挽留与放逐之间抉择一次。
你让我想起我无数的过去时,我所有的成长岁月,想起我爸妈车祸去世后的葬礼,那个葬礼里有两个长辞的灵魂。他们去世之后我爸的哥哥带着他的妻子女儿来与我一同生活。他们开始替我偿还我的父母还没还完的房贷、车贷,而后接手我父母未完的生活,以及我。
十一岁之前我真的以为我们是一家人,他们也可以是我的父母,但血缘的浓度是经不起比较的。十一岁那年生日,伯父伯母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我开心地向他们要求给我买一套书——我父亲很喜欢书,小时候他常常给我讲故事,他死后我对书的痴迷越加重——那年,我在书店看见一本立体图书,就是那种打开之后图画会以奇妙的方式交叠竖立的书。
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那一刻都林林耸立。
那一套书当年卖得很贵,所以书店进的也不多,我生日那天只剩下最后一套了。是的,一切听起来已经很明了,我七岁的无知的小妹妹没有恶意,她只是希望得到那套书。所有的恶意都未必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只是爱,只是欢喜,只是更多的爱,更多的欢喜。我们手拉着手在书店的展示柜前仰着头,她张张嘴“哇,居然有这样子的书呀”,那些童话在掌上鲜活起来,她天真地说“我想要”,语调轻松得如同温室里不谙世事的花朵。但那应该是我的。也许我也太天真了,我为什么以为在生日就能迫不及待的彰显我的特别,可生日有什么特别的,我们的诞辰与死亡仅仅是供给珍爱我们的人的纪念日。但我仍然傻乎乎笑眯眯地对她说“雅雅,这可是姐姐的生日礼物呢”。妹妹伸手去拿那本书,而我很庆幸我高过她半个头。
她咬着嘴唇的小圆脸很可爱,其实她不坏,她只是对恶一无所知,“爸爸妈妈肯定会给我的”。
“这是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得意。
“我也有生日,我也要生日礼物。”
“可你的生日都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呀。”我甚至笑出了声。
然后妹妹圆圆的脸泄了下来,拉得老长,不可爱了,一点也不可爱了,“才不会呢!这是我的生日礼物,爸爸妈妈说过,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最疼的是我。我就要这个当我的生日礼物!”
艾瑟夫,是不是很幼稚。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与你的异胞弟弟有过这些幼稚的比较。你是不是像我一样渐渐变得沉默。我们应当懂得感恩,懂得向延续我们生命的人温柔相向,懂得体恤没有执意拿走我的礼物的他们。那套书至今仍然是我的,妹妹回去大哭大闹了一晚,伯父伯母只好问我“可以让给妹妹吗”,我没有让,我把那套书抱在怀里,他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离开了。我的幼稚不是“不让”,而是永远不知不让的后果。有时有客人来家里,看见我和妹妹就万分羡慕地对伯母说:“这个年代都是独生子女,你们有两个女儿真是幸福啊。”伯母沏好茶招呼客人,嘴角浮上不由衷的笑:“哪里呢。遇到两个不懂事的孩子,问题也要多出一倍来。”
是呀,不懂事。
我生日的第二天,伯父伯母带妹妹去了游乐场,没有带我。没人告诉我他们去了游乐场,是我自己知道的。那天我放学之后他们还没有回,于是我躲在房间里看我的立体书。不久,门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伯父好像举着妹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伯父乐呵呵地喊着“哇,雅雅,像不像过山车呀”,而妹妹的笑声轻得要飘上天了。然后是伯母的告诫“轻一点轻一点,琉应该回来了”。顿了两秒,我猜他们应该是在门外站定了,互相使了一个颜色,然后才推开门的。我走出房门看见汗流浃背却故作镇静的他们,妹妹头上甚至带着游乐场的小恶魔帽子,两个闪亮的犄角从她的脑袋顶长了出来。她歪着头看了我一下,迅速跳进了自己的房间。
谁也没跟我说过那一天的真相。
他们应该约好了。
我的失望应该是无数次“不被告知”所累积起来的。
他们用他们的方式验证了他们是一家人。
较之我,他们是更为紧密不分、会共同包庇彼此守护同样秘密的一家人。
而,艾瑟夫,在所有红灯闪起的路口你会怎么选择呢?
选择逆向还是顺行,委曲求全还是孤注一掷?
你应该是选择了“孤注一掷”,否则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你是否有过“委曲求全”?
我们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走啊走啊,我越走越慢,因为离终点越来越近了。你显然发现了我的变化,在路灯幽远的小路上停了下来。
“你不想回家吗?”
“那不是我的家。”我抬起头,试图从层层叠叠的楼房间看到我的“家”,那是一栋外面被刷成灰蓝色的住宅楼,有一个房间的玻璃被妹妹贴满了五彩的花纸,贴得花里胡哨不像样子,但也因此一目了然让人过目不忘,“我觉得,所有成分不纯粹的东西都很难判定它的归属。那房子以前是我爸妈的,他们死了以后我伯父替他们还了房贷,住了进来。应该是我的家吧,至少以前是完全属于我的,但现在呢,我没法拿房产证上的证明要挟,说这是我的地方,你们都要滚出去。人情世故这些东西,好像在无声无息之间蚕食了我仅有的世界。”
也许我说的话太多,你的眼神忽然混浊得像是黑夜,我该怎么理解你呢,你在我无法分辨的说辞里获得了共鸣,还是在我给你的共鸣里无法分辨出脚下的道路是否应当?
但短暂的沉默后,你忽然握紧我的手,步伐更快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回去。”
“哪怕那不是我的家?”
“但它收容你,你明白吗?”你有些暴怒地凑近了我,“我回不去了是因为没有地方收容我。这只是你在外流浪的第一天吧?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家可归吧?我妈再婚之后我在寄宿学校过了整整七年,那种学校就像是个四面封闭密不透风的盒子,什么规章制度都是他们说了算。我妈管不了我,她要顾及她的新生活,她还要在她的新生活里克扣下一部分钱给我。我能做什么?无数次逃了出来,从那个犄角旮旯的荒郊山岭逃到市区,这样的夜晚我有过无数次,要是路费不够就拿运动天赋跟人赌博,然后拿走那些赌金当路费。然后逃回家,然后被我妈送回去——你根本不会明白,家这种东西,属于自己的床、属于自己的房间,哪怕这个细小的空间还是要建立在与人妥协的基础上,我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