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谈话后,我好久没有去逸都公寓。我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些东西需要我消化,然后去抉择。于是我放学后又回到了姥爷家,做作业,看书,找四合院的小朋友玩耍然后睡觉。我的理由是,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孙襄雨家与姥爷家只隔两条胡同,我们可以一同上学放学。那段时间我很为姥爷感到悲伤,在我心里,被骗的人是最惨的人。为什么我妈也被骗,但自己毫不同情我说不上来,大概那时候我早已看出她生活在别处。可姥爷就不同了,他永远是奉献的那个人,年轻的时候国家人民需要就为国家人民奉献,年老时退休了,国家社会不需要了就为后代奉献。而他的儿女回馈他终日无私奉献的竟是这么大一个骗局。一个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却要在老人面前强撑融洽,难道姥爷看不出这其中的貌合神离?还是他太相信自己的女儿女婿?大概都不是。后来我知道,是姥爷对我的爱把这一切都遮挡住了。他把心血都放在我身上,爸爸妈妈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他曾说过,“倦鸟归巢”,所有的人都有老到想回家,爱天伦的一天。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姥爷的干休所组织了一次为期十天的跨省旅游,我才被我爸又接回家里。我妈那会儿又跑到国外去做她的什么项目去了,不过那时的我早已适应了她的缺席,也知道她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非要在国外完成的课题和项目。我爸带我在外面下了一个礼拜的馆子,直到周末我去同学家玩回来,才发现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说有个稿子没有干完,今天要晚点回家。让我饿了先去楼下买包子吃。稿子稿子,又是稿子。稿子永远是我父亲和邱秋的幌子,我在心里骂道。那一天我自己打车去了逸都公寓,开门见是我,他俩都吃了一惊。
“就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径直走进来,轻车熟路地去冰箱开了一听饮料,自己招待自己。
“哟!长本事了啊,还记得这个门?”
“我饿了。”
“不是让你去买包子吃吗?”
“吃够了。吃了一星期包子了。我想吃翡翠虾饺。”
“吃饭还挑挑拣拣的,饿得轻了!”我爸笑着说。
邱秋一看手表:“呀,都快七点了,怪不得孩子饿了!”她没看我,直接换了鞋子,穿上外套就下楼去了。二十分钟后,她拎了两袋吃的上来:菠萝古老肉,双皮奶,还有翡翠虾饺,都是我爱吃的。她像往常一样取出我专用的小碗小筷,“快吃吧!”我如愿以偿地端着碗狼吞虎咽起来,我爸在一旁说,“喂,作业做完没有?”
我头也不抬地说,“作业是做完了,不过还有一份小制作,要六一参赛的,没弄完。”
可那天晚上我没能专心致志地做我的小制作,因为我隐约听到隔壁房间邱秋和我父亲一直在争吵。说起来他们的争吵对我来说其实是家常便饭,可他们俩除了为正在写的东西吵以外,几乎从来不吵。那时候,这女人的工作给我的印象就是,帮我父亲写稿。父亲就像一个包工头,把领来的这样那样的活计派发给她,活计自然就是写作大纲和一些未经润色的素材。父亲也写,但却比女人省力多了,或者说,他比女人懒多了,有时干脆是在女人完成一稿的基础上修改。父亲修改完了,再和女人交换意见,然后决定哪些地方用女人写的,哪些地方用父亲改的,随后由父亲把他俩的定稿交给“上边”,“上边”给出意见,再由父亲传达给女人。一来二去,女人和我父亲之间形成了一个几乎固定的组合,他们的“联合作品”或见报成书,或改编至荧屏,署名永远是“骆铭、邱秋合著”或者“编剧骆铭,原著邱秋”。
有时候我觉得女人很可怜,她总在星月还没有隐去的时候就像清教徒一样坐到书桌前,沉静而坦诚地面对那一沓貌似永远也写不完的稿纸,她永远站在父亲背后写呀写,却要像受难的基督一样为每一环节有过错的人承担责任,因为几乎所有上边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父亲身后的隐身人,剧本改编出现问题,创作组推说原著画面带入感太差;演员演得不用心,不到位,却抱怨她的台词“不够劲”,就连取景上的困难都能和作为笔者的她扯上关系。如此这般,她为每部作品劳形伤神,心力交瘁,所有的骂名和我父亲一起担,所有荣誉却都被父亲占了先,我不明白为何她在与我父亲的双重关系里都不求名利,也不懂为什么要乐此不疲地选择这样一条受难的路。
那晚在他们的争吵中不断重复出现的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婉儿。婉儿是谁?我悄悄走到他们门外,静静地听着,很快弄清了婉儿不过是他们在写的剧本中的一个历史人物,是的,就是那个历史上很有名的唐朝女人。我听到邱秋说:“隋志传怎么能把我这一大段统统去掉呢?”
我父亲说;“隋志传还是认为你的笔调太严肃了。这是一部纯纯粹粹女人的戏,当然戏里也有政治,但不觉得你向政治延伸得太多了吗?”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呢!”邱秋急了,“为了写这个东西,我把《新唐书》和《旧唐书》都几乎翻烂了,隋志传的那个大纲不仅毫不尊重历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滥情!”
“听听听听,秋儿你老毛病又犯了!”
“没有什么老毛病不老毛病的,反正他那个大纲我是没法写!从某种程度上说,婉儿是个比则天女皇更了不起的女人,你看被他搞成什么样子!至少我认为我们现在在写的东西是面向大众的,不能要求绝对像著史者一样严谨和诚实,但起码也得差不多吧!婉儿的名垂千古绝不是因为她总是后宫争斗的胜利者,也并非因为善良,美好或是纯真这些世人给一个好女人拟定好了的任一标准,很多人认为她有些卑鄙或者道德沦丧,甚至有人说她在险恶的环境中能生存下来靠的就是对无数男人的欺骗与利用,但究竟是女皇的侄子武三思至这女人于不义还是她咎由自取谁又知道呢?于是她任人评说,美的和不那么美的,恶的和不那么纯粹的恶,爱与恨,忠诚与背叛……她终其一生都在给别人作嫁,她用智慧、容貌、身体去保护自己与成就别人,多数人只看到她够狠够坏够下作,而没有人深究她的初衷,没有人看到她是如何成为那个成王败寇都离不开的婉儿的,更鲜有人看到她为朝政、社稷立下的无形之功。她永远站在她的主子背后运筹帷幄,她其实是在当他们的主,作他们的魂。她在深不可测的宦海沉浮中过早成熟,又带着血海深仇与她又敬又恨的女人——则天女皇朝夕相处在一起,表面叱咤风云,实则忍辱负重,这才是着重要突显的,那么让人惊叹的,两个女人的胸襟。至于后宫那些勾心斗角,我认为,不写那么多也罢!婉儿经历了大唐由盛转衰,又经历武周王朝的兴起,继而又目睹李唐宗室的光复及丑恶的武韦之乱,她不卑不亢、八面玲珑地出入前朝和**,像男人一样思考,在男人堆里周旋,在危机四伏的女皇时代表现出游刃有余的智慧,凭着与生俱来的才能一次次地在频繁的朝代更替中远离灭顶之灾。就是这样一个颇有争议的女人,这是我写作的主线,也是我想传达给读者和观众的。”
她说得那么激动,那么饱满的感情,把门外的我都感染了。我发现自己蹲在墙根下脚都麻了,却不想离开,那个名叫婉儿的女人被她说得令我心驰神往,连同婉儿所在的那些个王朝和那整段历史。很奇怪,我喜欢听她讲这些,那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新的世界,是我认为在那个年代错过了她这次“演讲”从别的地方再也听不到的一些东西。后来也便是因了她的这一段话,我找到了毕生所爱。循着《汉书》、《旧唐书》、《新唐书》、《明史》和《清史稿》一路读下去,我爱上了历史,爱上了考古,爱上了不少生活节奏超快的现代人认为只有垂垂老矣白发一把的学究才耐得住性子去翻看的故纸堆,我甚至在高考成绩出来后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北京大学的历史系,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最初她口中的那个名字:婉儿。
女人还在继续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后宫的那些事,不应该成为这个故事的主线,一个原本那么丰富,那么出彩的女人,被他们圈框在庸常的女人堆里……”
“不明白的不是我,而是你秋儿!”我爸没等他对面的女人说完,“他们做这个本子跟你的出发点压根就不同,他们最看重的只有一条,就是吸引眼球,而你看中的只是故事本身的高度。你的东西再好,没有人看不也白搭吗?你看看你交给隋志传的前五集,不不,也不用看前五集了,就看第一集,宫廷政变开篇后,是那么冗长的朝堂对白,志传说就那十五分钟,就能丢掉百分之七十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