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显然是有心事,在搓衣板上每搓几下,就停下来走一会儿神。我走到女孩跟前,想打听知青点儿在哪里,又怕扰了她的心思。忘了告诉你,我临行前在广州买了一套当年很流行的白底蓝杠的大翻领连衣裙,就这么穿着去了,脚上也蹬了一双新买的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别提多神气了。可当年一下火车我就知道坏了事,因为雨过天晴的路上全是坑坑洼洼的水窝子,加之山路没法走(我还算幸运,下了火车又搭了三个半个小时的顺路车,司机告诉我前面就是觌沟),我只好很不仗义地把自己的新皮鞋包起来,牺牲掉给我小舅带的胶鞋了,那胶鞋虽然不合脚,踩上啪啦啪啦不像样子,但也总比皮鞋舒适百倍。
女孩儿直愣愣地盯着这极不合理的搭配,“埋埋散(方言,表示惊叹)!”她嘴里小声说。看见我手里提的网兜,又说:“来找哪个?”她投给我的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表情,好像她坐在那里,一天要应付不少提着大包小包走亲访友的人似的。
我问她:“我想打听知青在哪里住,你知道吗?”
“沃(我)哥领着出工去了,还没回呢。”女孩生硬的咬着普通话。
“你哥?”我不解地问。
“沃(我)哥是队长!“女孩的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很自豪也很明媚,“你找哪个咧?”
“钟黎,”我说,“我找钟黎,你认识他吗,他们的知青点是在这附近吧?”
女孩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衣服“啪”得扔下,水溅了一地。“钟—黎?”她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十秒钟前那张迎着太阳的灿烂的脸瞬间也暗了下来。
“你是——邱秋?”
“邱秋?”我一时间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你叫什么?”
“我叫尹茜。”我莫名其妙,但此刻我已想起了邱秋这个名字。
“钟黎早不在这儿了。”女孩一甩手回屋去了,被她撂在盆里的湿衣服溅了我一脸的水,两个莲花似的大木盆也被她扔在院外不管了。
天热极了,我的背后已经湿透了,一双白色的胶鞋上也满是泥点。先前还考虑到了跟前了要不要再换回皮鞋,听女孩这么一说,心想也没必要了。可是,我小舅信上明明说他还觌沟的,这女孩却说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到底怎么回事?女孩的敌意来得太奇怪,我心里着急得要命,于是踩着湿湿的泥巴路又走了一段。林子里面迎面走来几个背着胶刀的年轻人,一个个的晒得黝黑黝黑,见着我边走边四处张望的样子,就扯着嗓子喊:“哎——来找谁的?”
“我想打听知青点儿在哪儿,我找钟黎!”
“嗨!老铁!找钟黎的!”其中一个拍着另一个的肩膀说。
被拍肩膀的那个叫“老铁”的人朝我这边走过来:“知青点儿就在前边儿,我们都是知青!”
“太好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钟黎还在这儿吧?”
“你是邱秋吧?”老铁问。
“……”看来邱秋在这一带比我小舅本人还出名。“我不是邱秋,请问,钟黎在哪里?”
“钟黎这家伙艳福不浅啊。怎么一个又一个的。”旁边有几个人在嬉皮笑脸地起哄。
“到一边去,”老铁让他们先走,他们还在喊,“这姑娘可别让龚小菊看见啊,不然今晚又要吃醋溜白菜了!”那人把“醋”字咬得很重。
老铁回过头来说,“你不是邱秋?那你是?”
“我是钟黎的妹妹,我叫尹茜,”差不几岁,说妹妹更自然些,“我从家里给他带了点东西。”
“他,”老铁面露难色,“他有小半年不在这儿了。”
“小半年!?”我吓了一跳,这么长时间他去了哪里!招工走了吗,可他没有理由不告诉家里啊。
“本来,以钟黎在队里的表现,招工回城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谁知道我们这队长的妹妹看上了钟黎,队长就硬是不肯放他走。”老铁说着探了口气,“唉,进屋再说吧。”
前面不远处有三排低矮的破草房,老铁指了指说,那就是他们住的地方了。很多知青受不了这里的恶劣条件,有门路的几乎都变着法儿返城了,没门路的只好在这里继续“扎根儿”,也有回家泡病假一泡就是小半年的,宁愿成为“黑户”也绝不回来。当然,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出国比出省容易得多,随便带一些境外的手表、尼龙伞等日用品回来,再拿到内地去贩卖,只赚不赔。
就这样跟着老铁进了他们的小矮屋,我的中等身高离屋顶也就两个半拳头的光景,个子略高的男孩子肯定是直不起腰来的,稍微矮些的估计能勉强站直,可估计也得蹭上一头草穗儿。现在终于明白之前那女孩的眼神了,我跟老铁说,既然钟黎不在,那这些“慰问品”也不打算提回去了,就放在这儿分给大家伙儿吃吧,网兜的盒子里有桃酥,牛皮纸包里有牛肉干。
一听有肉,这群许久没开荤的食肉动物立刻来了精神,他们见天儿守着望不着边际的橡胶林子,哪像我们在农场劳动,逮着什么东西丰收,都能啃上几口。有人高喊:钟黎万岁!走都走了,还能造福群众。
一个嚼着肉干的知青拍了我肩头一下,“哎,你来的时候没见着一个吊吊着眼睛,梳长辫子的女的吧?”说完他还挤着眼睛提示我。
这模样把屋里几个人都逗乐了,不过倒是让我想起刚才洗衣服的女孩。
“我,看见了,在村口洗衣服,不知是不是你说的,她是谁?”
老铁说;“队长的妹妹。”
“就是她!把你哥吓跑了!”有人插嘴。
老铁说,故事的缘起是这样的,他们这里干一天活下来,没处洗澡是很痛苦的事,一层层的汗水在衣服上形成一圈一圈白花花的盐霜,整个后背简直就成了块“咸肉干”。偶尔大伙儿会放弃夜里宝贵的睡眠时间徒步去被当地人叫做“海子”的小湖湾里洗澡,可因为路途较远,也不能天天去。所以大家有了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每周轮着用一次大锅洗澡,洗完必须彻底清理大锅。也是我小舅倒霉,那天晚上队长的妹妹龚小菊起夜看到他们知青点厨房有火光,好管闲事的她以为准是哪个在吃独食,就悄么声地推开厨房门想看个究竟。没想到乍一看没瞅着人影,倒是灶里烧着火,一口大锅架在火上,走过去定睛一看,天!我小舅钟黎正蹲在锅里洗澡!洗得正惬意的我小舅被队长的妹妹龚小菊揪着耳朵提了出来,站直了才想起自己啥也没穿,于是骂道,赶紧出去!龚小菊却全然不吃这一套,她说,你搓下来的浮灰比煮汤撒的香菜还多,把锅污成这样,明天还怎么做饭?!就这样,我小舅被罚喝了半锅洗澡水,可龚小菊打那起看我小舅的目光却完全不同了。
“钟黎那小子准时被看了重要部位……”没等那插嘴的知青说完,老铁的一只鞋已经飞到他脸上。
“哎哟!”老铁回过头使劲瞪着他,“活该!”然后又接着说,“龚小菊喜欢你哥,所以队长不放他走。你哥脑子灵光,而且写东西也能上来话儿,我们这边出板报都是他写,这不,前一阵子有个公社想调你哥去当中学教师,也是队长不肯放人。”
“那怎么不写信给知青办,让他们派人下来查!”
“县官不如现管,”老铁说,“再着了,等到知青办查到咱们这里,中学教师这么个肥缺还不早被别人抢走了!你哥真也够倒霉的,要不是为这,估计是我们这帮人中最先离开这里的。”
“可是,你们怎么个个儿都以为我是邱秋?她来过这儿了?”我的问题怕是太突兀了,让大家的火热气氛出现了短暂的卡壳儿。
坐在最角落的床铺上忙着摆象棋棋子的一个知青先说话了,“邱秋是你未来的嫂子啊,钟黎不是你哥么?怪不得他老钟在马棚子里“宁死不屈”,人家有长得这么拿人的对象,还是个兵娃子。再看人家这妹子,啧啧,他能看上龚小菊才见鬼了呢!”
“嘘——!龟孙老曲你小声点不行吗?龚小菊那村花可得罪不起!”另一个知青说。
“咳!”老铁清了清嗓子,“既然你是钟黎的妹妹,我们也没啥好瞒着你的,你哥钟黎之前在这里的时候,晚上睡觉经常喊邱秋的名字,他们哥们几个,喏!就他,还有他,”他朝屋子的不同方向指了两下,“就去偷看你哥的日记,然后……”
“我×,老铁,**自己也看了吧!”被指的人不服气了。
“你把嘴巴放安静点啊,别吃着人家的牛肉干嘴巴还是这么臭,就我跟老钟这关系,还用得着偷看么?”老铁接着说,“邱秋是你哥下乡前就认识的人,你哥日记本里有她的照片,但是,她一直没有来过这里,这不,你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就是邱秋……”
“钟黎那小子在这待不住了,去追梦中情人去喽!他日记里还说他俩是发小,青梅竹马啊嘿嘿嘿……”
“冯志**别打断我说话行么,”老铁第二次被打断后彻底火了,指着角落里插话的知青说,“吃的堵不住嘴是吧?”说着上去抢他嚼得正香的肉干。
“得,得,我闭嘴,闭嘴行吧,我下棋。孤独求拜!谁能赢我,我输一套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