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老天爷也不开眼,连年自然灾害,各个村子里面肿病横行,可以说是死尸遍野,惨不忍睹,全都成了饿死鬼。所谓的肿病,其实营养不足所至,每人一天三两饭,又要劳动,入不敷出,长此下去当然生病。
肿病的人,他们全身浮肿,手脚软弱无力,用手一压身上就起一个窝,人饿的眼窝深陷,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极了饿死鬼的形象。现在的年月,太多人吃不起正经饭,什么胡豆叶、芭蕉头、小球藻、野菜根等都用来充饥,后来这些东西找不到了,我还见人吃过观音土,观音土吃下肚子发胀,不能排泄,几天后就被胀死,死状恐怖。
我的人生终点,是一个叫釜山村的地方。
釜山村是个很大的村庄,也叫福山村,看样子也有好几百户人家,我们演出的场所,是劳动人民集中的地方,也就是公社的大本营。宣传演出的时候,涌动着的人群,还算十分的热闹,也很稀罕的在人群中,并没有看见骨瘦如柴,或者是全身浮肿的人。可是,到休息的时候,村里安静的可怕,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问了个敢说真话的孩子才知道,伟大的釜山劳动人民,是在革命精神的支持下,才来看我们演出的。演出结束的时候,都躺在家里不愿意动弹,动的多了,就会饿。粮食这么珍贵,可不能浪费一点。
宣传任务结束的时候,其实已经是近黄昏了,我们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噜叫了,原本是等着村里的大锅饭。团长见村长没有表示,也没有埋怨这个村子不懂规矩,我们搞文艺的,上面虽然只准我们讲现实无限好,不好的话是不能说,但我们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个村子不是不懂规矩,是没能力去懂规矩。这个村子,连那些个准备拿来守规矩、充门面、唬弄上级的余粮,也拿不出来。
我们文工团这些走山的队伍,都有定额的粮食供应,开锅做饭吃了个半饱,村长果真不懂规矩,也蹭了个半饱,还红着脸给他家里孩子,拿了半个窝窝头,藏在袖口里面。
晚上要找地方休息,村长说村民们都很热情,随便哪个屋里的村民,都是会热烈欢迎你们的。
征得团长的同意后,我们便散了,各自去找住处。
我和栓子是新人,我们两个便结伴同行,我们找了半天,家家户户大门洞开,进了房子里面,所有东西都是现成的,什么被褥床铺,一概不少,但就是没有人。
天已经全黑下来,也不一定非找有人的院落,反正都有被褥,潮点脏点也无所谓,革命队伍远征难,怕吃苦,不配当预备党员。
临睡前,我忍不住一天的疑惑,问栓子道:“栓子,你发没发现,这村子里的人,都和你一样,整天带着个帽子,难不成和你一样,是斑秃?”
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会惹怒栓子,但我实在好奇。是的,相比这个村子不愿意出门极其“懒惰”的毛病,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戴帽子,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例外的。
栓子白了我一眼,却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不是想家了吗?不如你明天直接回家好了,不然小心明天也被传染,变成斑秃。”
我以为是句玩笑话,就进了其中一个屋子,倒在床上睡下了。没多久我被虫子咬醒了,这大冷天的,也没蚊子,不知是什么虫子,咬的我浑身奇痒,我使劲的挠,最后我实在没法睡了,干脆就掀开被窝,顶着在窗户缝和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不停的挠啊挠。
这一晚我过的很艰难,我是一直挠累了,才睡过去的。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浑身血淋淋的,还好我们团有口粮,勉强维持着我的免疫力,血淋淋看着恐怖,其实都结血疮了,很快就会好利索。
我四下里看了看,想知道是什么虫子,竟然这么生猛,把我咬的遍体鳞伤,当看向床底下的时候,把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床底下有具尸体。
尸体已经变成了干尸,在那干尸身上,密密麻麻长着像芽菜一样的白毛草,都顶到床板了,我浑身血淋淋的,就是这些白毛草搞的,还可以看见草尖上挂着红血印。
“白毛僵尸吗?吸了我的血,不会尸变吧?”我吓坏了,不过看清楚那干尸瘦的跟柴火棒似的,就算尸变了,也没力气行凶吧?
让我奇怪的是,连个干尸,都带着帽子。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我竟然下意识的伸手,摘下了那个干尸头上的帽子。
干尸并不是斑秃,他头顶上有个窟窿,像是被锥子夯出来的。
这事情越想越后怕,也不愿去多想,我和栓子起了床,团里面也是没早饭的,一般我们团的早饭,都是在村里的集体食堂解决的,这个村子里的集体食堂,昨天就没有做饭,今天也不会例外,团长也吩咐了,让各自都在乡亲家里,凑合一顿。
但我和栓子点背,睡觉的地方,是个空屋子,没有乡亲。
我和栓子商量,非要找户民家,吃口早饭,否则赶路的时候没力气,怕是会饿晕过去,拖了革命宣传的后腿,可是要接受批评,甚至再教育的。
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活人,但都像久病的样子,我们也知道,这是当时的普遍情况,打扰他们也没用,估计还会缠着我们要口粮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我们看见了一处冒烟的院落,还闻到了一股肉香。
一想到有肉吃,栓子和我开心极了,虽然我们不是干部,但是有党和国家的任务在手上,到哪里蹭饭,都不会有人赶我们出来。
于是,我和栓子直接奔着那冒烟的院落跑去。
这是个极其荒废的院落,有个的男子在院墙角那里,用泥巴支起了一口锅,此刻正在添柴火,锅里咕噜噜噜冒着水泡,香气就是从那口锅里飘出来的。
然而,我们并没有进去,我和栓子互相看了一眼,我脸上全是惊恐无比的样子。
因为那口锅旁边,是个女人的尸体,尸体的两支手臂,明显被人用刀切掉了,我们看见那个汉子掀开锅盖,拿勺子尝了下肉汤,而肉汤里浮着的,正是两条人的手臂。
而那个女子,不正是我们团里的小吴吗?我不寒而栗,转身就要跑开,去团里汇报。
然而就在这回头的功夫,我就感觉我的脑袋被重重的砸了一下,在我晕倒之前,我勉强回头,发现栓子正拿着铁锨,眼中冒着绿油油,像是某种野兽一样的光芒。
我被肢解的时候,是有点意识的,当我灵魂离体,怨气不散,使我更能够清楚的看见那十几个饥寒交迫的村民,哄抢着我身体上切下来的肉,他们都吃的很满足,饿坏了。
我不恨栓子,我不知道,他的老家就是这个村里的,他早就和村子合计,把我们宣传团的人都杀了,抢我们的口粮。可惜,我们的口粮也太少,以至于变成干脆吃了我们,他们的出发点,也只是活命罢了,每个人都生存的权利,尤其是在那样的非常时期。
我一直都认为我们是咎由自取,在全国上下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们文工团每过一个村庄,还都要求村庄懂规矩,在牙缝里挤出点东西孝敬我们......我虽然不恨栓子,但有些不甘心,我们不是朋友吗?至少,给我道歉总可以吧?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一直等着栓子来跟我道歉,但却没等到,他的村子我进不去,那种煞气,比我这个野鬼,强大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