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几天,奥州气温骤降,黑川郡北部大丛大丛芦苇林上已经凝成了一层白霜,结满白霜的芦苇旁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视线越过那河流望去,隐隐能看到对岸的高原上几丛星星点点的亮光,那里就是半月前被起义军占领的名生城。
此时这片半人高的芦苇丛中,龙之介正在快速摸索着向前,随着他的动作,那些枯老的杆叶也随着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龙之介用手扒开挡在前面的芦苇,一不小心脸上一阵刺痛,一根枯杆已经将他的一边脸颊划出了一个口子。
“呸!”
他咒骂了一声,脚下的步子没有停下,他要撑着夜黑偷偷摸到名生城附近查看状况。龙之介自然没有傻到要一人独闯敌营,他只需在那里暗查一圈,然后明日将自己的侦查情报报告给自军领帅,说不定就是被刮目相看。想到这里,他的嗓子里不由发出一阵类似某事得逞之类嘿嘿声。
他干劲十足,已经穿过芦苇林,眼前就是那条并不湍急的河川,龙之介正想着要淌过去的时候,他身子一颤,虽是黑暗之中,但川边一个黑色的人影依旧是映入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夜里会有另一个人,难道是敌军的间谍,也想来探查自己这边的情况?
“糟糕!”龙之介手中一紧,已牢牢地将长枪握在跟前。
那人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黑色的影子晃了一下,寒光闪现,龙之介知道那是刀已出鞘的信号。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夜色太暗,双方都不看清对方的样子,只是两个黑色的影子持着武器一动不动得对峙。
龙之介摸不清对方情况,是敌是友,是高手还是只是个草包,握着长枪的手已经渗出了汗,他可不想被这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斩于刀下。
片刻,见对方仍是不动,龙之介保持着姿势,向后退三步,又退两步,目光却一刻不离那黑色的影子,他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方位以便迎击敌人。那人似乎也很警惕得对着他,也在慢慢移动脚下。
“官军还是贼军!”
龙之介做好万全准备,朝对面喊去。
对面那人似乎手中的剑光一动,龙之介以为他要出击,手中的长枪也不禁抬起,右脚一抬,正要朝那人攻去,突然听到对面一个声音传来。
“是龙之介吗?”
这声音异常熟悉,龙之际身体一滞,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随即他又听到一声:“是龙之介吗?”
“你!”
“我是平太,深草平太!”
“深草平太!”
两人的身子慢慢靠近,在龙之介渐渐识别出黑暗之中的人脸时,平太也看清了他。
“果然是龙之介!”
两个人都有些不敢置信地愣了一愣,接着龙之介先开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应该……”
“我跟随伊达政宗的军队到了这里。”
“你跟了伊达政宗?”
“没有。”
龙之介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忙道:“真是老天的安排,平太!有你的功夫再加上我,我们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太好了!”
见平太没有回应,龙之介继续道:“相信我,现在与小田原不同,到处都是立功的机会,只要我们联手就不愁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到时候那些人都要听我们的,看我们的脸色,平太,你不觉得兴奋吗?”龙之介越说越激动,眼睛里似有光芒闪现。
“不。”
相对与龙之介,平太的回答却只有一个词。
“为什么?难道你还没过腻那种屈居人下的日子吗,我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了!权利、富贵、领土,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要吗,平太,相信我,只要……”
“那又如何?”不待龙之介说完,只听到平太哼笑了一天,却并非嘲笑。曾经的效忠北条是因为家族代代如此,现在,他与北条的羁绊已经不存在了,如今他是浪人,不需要再为任何人卖命,也不想要任何束缚。
“不!”龙之介大吼,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对权力毫不心动,不可能!他还想说什么,却见深草平太已经转身走出好远,耳边的风吹芦苇声越来越杂乱,带乱了龙之介的呼吸,他握着长枪的手已经颤抖,忽然,步子朝前一个大跃,长枪快速刺向前方,直指前面之人的后心。
“嗙!”
一声低沉的金属撞击声,深草平太的脸瞬间放大在龙之介眼前。然后,手中顿时一股疼痛酸麻,龙之介只觉得重心一失,脚下踉跄得连退好几步,等到稳住身体,再也不见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畜生!”
他长枪刺向地面,不甘与嫉妒融杂在这一声大吼中。
就在龙之介发了疯使得乱吼时,突然身边大地微震,震动愈来愈明显,龙之介还未反应,数十匹军马奔腾而来,他吓得忙蹲了下去,而那些人似乎根本不避让黑暗之中呆然的龙之介,直直从他身边疾驰而去,几乎有几匹马的马尾已经扫到了龙之介的身体。
马队中,一片白色大旗在暗夜中异常醒目。
“石田三成!”
大旗上的“大一大万大吉”他不会看错,方才经过的正是石田三成的队伍。
老天太不公平,龙之介望着远去的队伍,心中环绕着这句。石田三成,
曾经不过一区区少年,只因为与丰臣秀吉的一面就命运突改,如若换做自己,那么现在支配千军万马的就是自己了!果然,这世上的事情还是要看运气的。
“幸运的家伙!”
这个季节,花庭中再无群芳争艳,只剩下几朵叫不上名字的黄的、白的花在北方冬季的夜风中摇曳。月光微凉,由良里看到石田三成时,他正从屋中出来,眼睛自然也对上了花庭中的女子。
“你在这里?”
石田三成的声音和此时月色一样。
“攻打佐沼城就是明天了,你这么晚不休息,是在计划明天的事?”
十一月十六日就是明天,伊达政宗与蒲生氏乡联军攻打佐沼城营救木村父子的日子。
“秀吉殿下让我作为监军前来,自然事事都不得有马虎。”石田三成一如以往认真的语气,这种语气在旁人听来便能感到其中的傲慢与疏离。由良里只是微微点头,她早就习惯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说话方式,石田三成的这种性格早在十六年前她初见他时便是如此了。
说话之间,又有一人走来,来人是石田三成的谋士岛左近,他的手上正拿着一壶酒。
“由良里小姐。”比起石田三成,岛左近显得热情些:“您来了正好,喝酒吗?”
“左近!”石田三成的声音有些嗔怪:“明日就要赴战场,怎么还能喝酒。”
岛左近却笑得一脸无害:“您就是太紧张了,才需要喝酒缓解一下,是吧,由良里小姐。”说着,他又把话抛向由良里。
由良里也不知如何接话,却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三人都朝一处望去,只见一士兵急匆匆地跑到石田三成跟前单膝跪下:“少辅大人,氏乡大人请您立刻过去,要事相商!”
石田三成剑眉一凛:“何事?”
“军机紧要,还请少辅移步。”
明日就要出兵,这个时辰蒲生氏乡让人传话来,莫不是真出了什么大事?几人都不敢停留,等来到蒲生氏乡处时才发现屋中已有好些人。
“治部少辅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右京大夫您自己解释吧!”首先说话的是蒲生氏乡,他依旧一脸铁青看向屋中坐着的伊达政宗,面前的案上放着几本文书。
石田三成拿起文书打开看了几眼,立刻面色大变。
“右京大夫,这是何物?”
“呵,政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冰冷的声音响起。由良里不由朝屋中正中央的人望去,这也是她与这位“奥州独眼龙”伊达政宗的第一次对面。一眼便看到了他被蒙着的右眼,当真是右眼失明。
不待由良里打量,石田三成的声音又响起:“右京大夫难道是想说您连自己的花押也认不出了吗?”
石田三成质问之间,岛左近也看完了那本文书,又将它递给由良里,岛左近的这一举动让由良里有些微愣,她毕竟初临军场,在这些战场老手眼中她最多不过是一个身份特殊的女眷,而岛左近的这一动作却意味着这位精明的谋士已经将她视做了战友。
由良里心中刚一感动,却在看完文书的瞬间面色一沉。文书上满满数页居然全是谋乱之词,木村父子的名字赫然在上,这竟然是密谋暴乱的密书,而文书最后居然是伊达政宗的花押。如果这本密书属实,所有的这些谋乱便都是受伊达政宗指示而至。
由良里再看向伊达政宗时,伊达政宗眼中阴寒依旧,面上却始终是玩味的笑意。
“我自己的花押自己自然是认得,可这种文书上的花押却不是我的。”
“你是说这文书是伪造的?”石田三成对伊达政宗明显不信任。
蒲生氏乡却一掌拍在案上,声音愤怒:“这是你的文书官亲手交给我的,你现在是想说你的文书官在诬蔑你吗?”
“曾根四郎助为何回做出这种事,我也很好奇。”
蒲生氏乡冷哼:“好,那他呢?”
随着蒲生氏乡的视线,众人也看向地上跪着的一个男人。这人是伊达政宗的家臣须田伯耆。
须田伯耆面色苍白:“确实……确实是家主……寺池、名生、佐沼,确实与……与家主有关。”
他话虽是断断续续,但众人却清楚地听懂了意思。
“呵……呵呵呵……”突然,伊达政宗笑了起来,他看向须田伯耆,语气很平静:“伯耆,你是说这些暴乱都与我有关,是我伊达政宗指使了他们谋逆,囚禁木村大人父子,占据领城?”
”这……“这时的须田伯耆浑身颤抖,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蒲生氏乡却再次道:“还要证据吗?幸得我早有提防,你敢说你的军队在对付那些乱贼时,没有故意将铁炮换成了空炮!”
人证物证俱全,石田三成本就对伊达政宗很是不满,如今他也不再客气。
“伊达政宗,你谋逆之实还想狡辩吗?屡屡违逆秀吉殿下命令,殿下对你已是仁义至极,你还这般不识好歹!莫不是也想走北条家的路吗?”
“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话毕,伊达政宗身旁的片仓景冈护主道。
石田三成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着伊达政宗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
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伊达政宗依然镇定自若,他扫了石田三成一眼,嘴角一翘,双手一张,只答了一句话。
“不知道。”
那声音极具戏虐,石田三成本就是心高气傲,性子急躁,哪里受过这等戏耍,一双眼睛瞪着伊达政宗,薄唇一颤,厉声道:“将逆贼伊达政宗绑起来!”
随着他的一吼,屋外脚步声骤起,门被忽地拉开,身着盔甲的几十名士兵早已将屋子包围。
“谁敢动我家主人!”片仓景冈一步上前挡在伊达政宗身前。
屋里屋外杀机聚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