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草平太到达九州名护屋是四月末的事情。这片处于日本南部的土地已经进入了初夏,腥咸的海风夹杂着微弱的暖意不断从海岸飘来。
名护屋的这片海岸并没有想象中开阔,处处林立着芦苇丛,芦苇丛中仍可望见高高耸立的数百条船桅。
现在,由良里正在一艘大船附近,对面站着的是此次朝鲜战争中担任舟奉行的加藤嘉明。距离太远,深草平太并不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刚到这片港口、还没来记得看清岸上的芦苇时,一群的武士就立马将他们拦了下来,而当他的这位女上司如恩赐般说出姓名时,那群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武士几乎是立刻退让到两侧。究竟这个女人拥有多大的权势。
正午炽烈的阳光让深草平太不由眯起眼,有白色的水鸟从海面飞来,擦着他的头顶直直飞过,甚至能感受到把对白色翅膀扇起的熏风。在朝前望时,由良里已经朝这里走来了。
“傍晚就能登船了。”一如既往恩赐般的语气,深草平太怎么也习惯不起来。
“登船?”
“是啊,去朝鲜。”
深草平太眯着的眼睛大睁开。
“你要去朝鲜?”
“不是我,是我们。”
“那里可是战场。”
“战场对于你来说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吗?”
深草平太不说话了,因为由良里已经走出去很远。
初夏的白昼已经变长,熬过炎热的午后,约莫在申时的时候,有人来告知深草平太可以登船了。
深草平太被带上的是一艘安宅船。在战国的水军战争中,安宅船仅限于上级指挥官乘坐,船身大安全性高,但并不直接参与战斗,而普通士兵乘坐的则是体型较小的关船或者小早船。以深草平太的身份能登上关船必然是因为他那位女上司的缘故。只是,从中午到现在,由良里就再也没出现过,直到听到启程的号角声,深草平太仍是没见到由良里的影子。
夜幕慢慢降临,几十条船只在芦苇和洲岛间出入,惊起一群群白色的鸥鸟,渺小的白色生命飘忽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映入即将远征的人们眼中。
深草平太离开狭小的船舱来到甲板上,初夏的夜风正是最舒适的时候。船已经驶入了深海,白天时还是碧蓝美丽的大海,此时变得阴森可怖,船身在黑色的海浪中穿行,平太忽然觉得身下的并不是海水,而是一头黑色的庞大无比的怪物,为了骗取猎物而幻化成了大海的模样,只等愚蠢无知的人类踏入它们的领域,然后一口将所有东西吞噬。
“我喜欢海。”
黑暗中,这声音十分突兀,让陷入遐想的平太不由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意识到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真是消失了大半天的由良里。
“一望无际,每一个方向都充满未知。”
甲板上实在太黑,深草平太只能凭借声音判断说话人的方向,但他知道声音并不远。
“你呢?”
这次是问句。
毫无疑问,问话的对象只能是深草平太。
“什么?”
“大海啊。”
“大海……”平太心想,这位高高在上的女人原来也被那黑色的巨大怪物所迷惑了。
他没有回答,心中似乎有种嘲讽这个女人的愉悦感。
沉默维持了一阵,没有等到自己的回答,平太听到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
“真是无趣的人。”
声音中有着扫兴的意味。
海风继续吹着,不远处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但很快甲板上又恢复到寂静。
“那什么是有趣?”
这次先开口的却是深草平太。
“喜欢就表现出喜欢的样子,厌恶也让对方知道你很厌恶。”
“这样就有趣了吗?”
“嗯……”对方好像在思考,“好像也没太有趣。”
黑暗中有衣服摩挲的声音,平太知道对方正朝这里走来,渐渐由良里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
“现在想想,倒还是你这种什么都不说的人更有趣些。”
此时,他们的距离已经足够让彼此看清对方,平太看到由良里的眼睛正饶有趣味的盯着他。
“除了名字,我对你一无所知,正因为未知,所以现在我对你充满兴趣。”
平太忽而很想笑,当然这并不是因为高兴。
“真托了您的兴趣,我才能活到现在。”
“别胡说!”由良里似乎有些生气了,“我可不是对所有战俘都这样!”
“那是因为我救了你?”
由良里冷哼一声。
“即便那日在小田原城中你没有出手,我也有办法逃脱,所以别以为我会因为那件事而对你感恩。”
“那是为什么?”
因为方才的生气,由良里脸上的笑容已经隐去,粗声道:“不知道!”说着冷冷地朝身后的船舱走去。
女上司突如其来的气怒让深草平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种趾高气昂的性格确实是有武家高贵女性的气质,但方才的言动又确确实实是个赌气的小丫头。如果没有惹她生气,或许她会回答那最后一个问话,很可惜,深草平太暂时是听不到了,想到这里,心中竟生出些许失望。
从出船的头一天起,海上一直风平浪静,隐约已经能看到大海对岸的陆地,几日的海上旅程已经让很多人显得疲惫,近在眼前的陆地让士兵们充满期待。正是正午时分,本是平静的海面突然传来一声轰鸣。
等到深草平太赶到甲板上,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是大炮声!”
“那里,那里传来的!”
“……”
“……”
士兵们吵吵嚷嚷,视线全部集中到了对面的陆地,那里正是朝鲜国的巨济岛。
在四月十二日的时候便有七百多艘日军船从釜山浦上陆,驻扎在当地庆尚道的朝鲜水军见势不战而退,按理来说,现在的朝鲜南部的制海权应该掌握在日军手中,不应该有海战发生。
这时,加藤嘉明也来到了甲板。
“朝鲜水军开始反击了。”
加藤嘉明出身于三河,十三岁起就出仕丰臣秀吉,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一样为贱岳七杆枪之一。在年轻一代的将领中,此人被称为“沉勇之士”,遇事从不惊慌、沉着冷静,因此才被秀吉任命为朝鲜征战中的水军奉行。
“被攻击的谁人的船队?”跟随加藤嘉明一起来的由良里问道。
“藤堂高虎。”说罢,加藤嘉明下令道:“所有船只立刻撤退,不得前行!”
“不去救援?”
“没法救了!”
日本水军的任务是进行粮食与兵员的输送,以火器的海战并不是计划中,况且因为和船设计上的局限,日本军船几本没有装备大炮,因次海军战斗力十分薄弱,若是遇上装备完善的敌军,只有被打败的结果。加藤嘉明之所以对藤堂高虎袖手旁观,也正是这个原因,即使前去救援,也只有徒增损失。
直到两天后的五月九日,海面才再次平静下来。
正如加藤嘉明所言,七日那天正午被攻击的的确是停泊在巨济岛东岸玉浦港的藤堂高虎、堀内氏善的纪伊、熊野水军与书输送船队,总数只有三十搜上下,而朝鲜方面却有板屋船二十八艘、挟板船十七艘、鲍作船四十六艘以及龟甲船一艘,仅在船队数量上就是压倒性的优势,而水军将领则是赫赫有名的全罗道水军名将李舜臣。尝试迎击的藤堂船队很快被火炮集中,船身接连被烧毁,最终将兵只得跳入海中逃脱。八日、九日又有几艘日军船只遭到攻击,直至九日,李舜臣才率领水军返回全罗左水营。
等到斥候船起来汇报,朝鲜水军已全部离开,加藤嘉明这才下令重新起航。
巨济岛附近到处可见被烧毁的日军船只的残骸,可见在这一场海战中日军几乎是全军覆没。这也是从出兵以来日军的第一次败战。
见到藤堂高虎是在九日的晚上,因为刚打了败仗,可以想象他的情绪很差。而让由良里吃惊的是,与藤堂高虎同在巨济岛的还有十四岁的丰臣秀保。
“托您的福,藤堂高虎还死不了。”见到加藤嘉明,藤堂高虎的态度很不友好。
加藤嘉明倒也不计较。
“为今之计是要提高水军的御敌力。”
“看来左马助(加藤嘉明的官职)是有高见咯。”
“不才。”
“那就是没有办法?”
藤堂高虎嗤笑。
这时,十四岁的丰臣秀保突然拉了拉藤堂高虎的袖子。
“高虎,不可对左马助无礼。”
秀保的声音虽然还稚气未脱,但俨然已经有了些许威严,与一年前岚山赏花时有了巨大改变。
“是。”
对于这位小主公的命令,藤堂高虎不敢违抗。
秀保走到加藤嘉明面前,抬着头望着这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人,不卑不亢地说道:“左马助为水军奉行,秀保与高虎一定会竭力配合左马助,所以若是左马助有何良策,秀保希望能够拜听。”
丰臣秀保的这番话让加藤嘉明吃惊不小,对于丰臣秀保他接触并不多,作为如今身在京都聚乐第的新关白丰臣秀次的亲弟弟,这位秀保却与他那位兄长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温和谦逊,一个却暴戾凶残。此刻,加藤嘉明不得不对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刮目相看,连藤堂高虎也对秀保的这番言辞大为吃惊。
“如果想像朝鲜水军一样在船上安上大炮,以现如今的状况来看不切实际,所以嘉明认为应该在船以外的地方想办法。”
“左马助所说的船以外的地方是指?”
“我们水军战力薄弱,但陆战却十分强大,我们为何不依靠陆战去对付朝鲜人的水军呢?”
“您是说水军与陆军合作?”
“正是如此,我们可以在船舶停靠的港口附近建城,这样船上运来的粮食武器可以及时运到城中,即使在朝鲜水军攻来之时,也不至于造成巨大的损失。而且如果面对朝鲜水军的攻击,因为我们事先有陆上城池,便可以在陆上用大炮与火枪反击敌军,使得海上的敌军无法靠近。”
“这方法太好了!”秀保欣喜地看向藤堂高虎,“高虎,你觉得如何?”
藤堂高虎虽然对加藤嘉明的袖手旁边有所成见,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加藤的计策之高明了。
“恩。”即便如此,面上还是不悦。
秀保点头:“那就如左马助所言去办吧,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怕朝鲜水军了!”
“还有一事。”加藤嘉明想到了由良里还在帐外,随即让她进来。
“由良里姐姐!”
相较秀保的惊讶,藤堂高虎却皱眉,心想将女人带来战场,加藤嘉明可真是学足了太阁殿下的“优点”。
“由良里将留在这里,还请秀保殿下……”
“不用。”加藤嘉明还未说完,由良里连忙道:“我知道军队中出现女子是不吉利之事,所以不劳烦众位了,明日我就离开这里。”
“离开?”
“恩,往北走,去朝鲜的国都。”
由良里渡海并不是为了战争,这场对它国的侵略战争她丝毫不感兴趣,她希望的只是看看从未接触过的文化,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通过朝鲜去到大明。
“一个人去吗?”秀保问道。
“恩……还有一个随从。”
秀保看看由良里,又转头看看藤堂高虎。
“不用担心,我顺着军队通过的路径走,不会有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