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八年(1590)六月二十一日夜,相模湾周围的水汽潮湿而沉重,天幕无一丝星光,只有云层急速流动。现在的东国正处于令人烦躁的梅雨季节。
距离相模湾不远的小田原城中,有人往篝火中扔了两根树枝,也许因为水汽潮湿的关系,篝火中的火焰怎么也烧不旺。突然,刺耳的瓷物碎裂声打破了原本的安静。
“他娘的什么酒,连马尿都不如!”
满脸胡茬的士兵将酒碗狠狠摔在地上,肮脏的脸上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就知足吧,恐怕很快就饭都吃不上啦。”另一士兵道。
“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喝酒,要吃肉,要女人!”胡茬士兵突然起身,如发了狂一般一觉踢在身前的微微燃烧的火堆上,火星飞溅,原本就不旺的篝火此时彻底熄灭,四周陷入昏暗。
对于士兵来说,战争从来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面临强大的敌人,却只能在未有交战的日子中漫漫无期得等待。如今,这样的等待已经让这些士兵们开始发狂了。
这场被后世称为小田原征战的战争是从天正十七年(1589)开始,而战争的起因却要追溯到两年前的天正十五年(1587)。自九州征伐后,秀吉“天下统一”的实现就在眼前,撇去奥羽地区态度不明的伊达政宗势力,奥羽以南的日本国土尽数冠上了丰臣姓氏,只差这关东的北条家一隅。秀吉为使北条家臣服,要求北条氏政,氏直父子进京,并且承诺只要北条家能够归顺,就尽量满足北条家的所有合理要求,甚至不惜以人质交换作为代价。
而自恃拥有天下最坚固城池--小田原城的北条家并未有因为秀吉的温和态度而让步,并且在天正十七年(1589)的十一月,攻打并夺取了真田家先祖之墓所在的名胡桃城。
对于这种目中无人、冥顽不灵的北条一族,秀吉在征得众多大名的意见后,向北条家开战。
这座成功抵御过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的小田原城,北条氏对它的固若金汤有着一种近似可爱的自信。而经过长达数月的笼城战后,北条家也已经开始慌了。首先便是粮食的问题,自以为准备了足够粮草的北条并没有料到秀吉会如此无休止得耗下去,城中再多的粮草也会日日减少,而对面丰臣军中却悠然自得,粮草源源不断,甚至在原本应该是战场的地方开起了市,商贾小贩,**伶人聚齐,俨然一副过起了日子的模样。
然后丰臣秀吉可不是安于享乐的人,在游山玩水的同时,已经顺带攻下了本属北条势力的各个重要防御据点的城池--松井田城、岩规城、钵形城。到昨日为止,北条家只剩下这座小田原城与成田氏把守的忍城,北条氏的关东基础已经开始瓦解。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老子要出去,出去砍了德川老贼的狗头!”
比起丰臣秀吉,这些士兵更憎恨的是原本为北条家姻亲,如今却站在了秀吉一侧进攻北条的德川家康。
也许是胡茬士兵接二连三的怒喊,慢慢其他士兵也开始发狂得吼叫起来,与其这样耗下去,还不如冲到地阵中砍杀个痛快!
在这一群已经接近疯癫的士兵中却有一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他正在认真冷静得擦拭着自己的佩刀,对于他们这种等级的士兵来说,自然不可能有名贵的刀具,但同样他们也没有比仅有的佩刀更值钱的东西了。
“平太,你说,和不和我们一起去砍了德川老贼!”
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深草平太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此时已经有人将篝火重新点起,摇摆不定的火光照出他嘴角一抹嘲讽。
“深草平太,你瞧不起我们?!”
“你觉得你能到得了敌营?”深草平太淡淡道。
士兵被他呛得脸上一阵愤怒的红色,上前一步正要走向平太,但看到了平太手中的刀时,脚步便停在了中途。
他们都知道,在这个小队中,没有人的剑术能敌得过这名叫深草平太的人。
“深草平太!”
而就在这时候,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一把揪住深草平太的领子,狠狠一用力将他摔在地上,深草平太没有反抗,任何那名胡茬士兵将他按在地上。
这时,深草平太的脸完全暴露在篝火的光亮之中。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最多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他的肤色并不算白皙,但五官却生得十分好看,与其说这张脸属于一个低级士兵,倒不如说更像哪位高贵大名家的御曹司。
“自以为是的臭小子!”胡茬士兵一拳打在深草平太的脸上,他已经受够了这张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脸。
深草平太接了他一拳,就在胡茬士兵第二拳正要挥下时,平太一下避开,随即右臂用力得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胡茬士兵,于是在众多士兵的面前两人扭打起来。
他们应该打了很久,直到两人都鼻青脸肿这才停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仰天躺着,大口大口得喘着气。
良久,平太开口道:“发泄完了吗,龙之介?”
胡茬士兵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平太,你的理想是什么?”他的声音不似方才的暴怒,而是十分得平和。
“守卫北条家。”平太的回答不带半分犹豫。
“呵!”龙之介一声讥笑:“北条家还能被守卫吗?”
如今的北条家已经风雨飘摇。
龙之介转头看向身边的平太,似乎想从他脸上寻找出一丝动摇之色,可是他并没有发现。
“我的理想是成为大名!成为拥有广袤领地的大名!你是不是也想嘲笑我。”龙之介道。
平太与龙之介相识实在六年前,那是他们都是北条家的低级步兵,六年后的今年,他们依然是最低级的步兵。对于龙之介的话,深草平太没有嘲笑,其实“成为大名”与“守护北条家”这两件事,在如今都是一样的痴人说梦。况且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即使是像他们这般的低级士兵。
“大名吗?倒是不错。”
“是吧!所以就算北条家倒下,我也不会倒下。”
深草平太没有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
“平太,如果北条真的完了,你怎么办?”龙之介忽而又看向平太,他猜想这种一根经的家伙会不会殉城,倘若真的殉城了,还真是挺可惜的。
平太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原来还算干净的衣服此时已经沾满湿泥。平太走近一边的水桶,舀了一勺水将脸上的污泥擦干净。
龙之介看着他,虽然他不好男色,但此时也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真是漂亮。
“什么人!”
有碎石被踩动的声音。
待众人看过去的时候,只见一旁的小道上是一个提着灯笼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侍女的衣服,似乎被吓得不轻,浑身瑟瑟打颤,手上的灯笼似乎随时都会因为她的恐惧而被摔在地上。
这时,四五个士兵走了上去:“从哪来的!”
“我是……我是督夫人的侍女,奉……夫人的命令要……要去给氏……氏直大人带话。”
女子口中的督夫人便是德川家康的女儿德川督,也就是北条氏直的正夫人。那位督夫人住在本丸,而此时的北条氏直正在二之丸的城中,从本丸到二之丸确实要经过这里。
“本丸的人?”
听到是本丸的人,士兵便没有为难,放行让她通过。
女子才走了两步,突然龙之介从身后喊住了她。
“等等!”
龙之介走到女子身边,他开始仔细得打量起这个女人。
忽然女子的手被龙之介一把抓住,手中的灯笼摔落在地上,纸糊的灯罩顿时燃烧起来。
“啊!”女子一声惊叫。
“龙之介!”深草平太见龙之介这等动作,也已上前。
“反正北条快完了。”
深草平太听出了他的意思,北条快完了,他们也没必要顾及什么了。
龙之介说罢便欲将女子抱起来。
可是,龙之介伸出去的手臂却被深草平太擒住。
女子快要被吓得晕过去了,脸色惨白,她看向深草平太,满脸祈求之色。
“龙之介,北条还没完呢,你是想在成为大名之前就被处罚丧命吗?”
强占本丸的侍女,如果被追问起来的确罪名不小。
女子早已泪眼汪汪,浑身一软就跌坐到了地上。
龙之介目光锐利地瞪着平太,平太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放开抓住龙之介的手,朝下看向地上的女子。
“很抱歉。”
女子依旧十分害怕,但见平太并无恶意的表情,这才跌跌撞撞得从地上站起。
“快去吧。”
“额……嗯。”
女子哪里还敢停留,也顾不上脚下烧毁的灯笼,逃命似的往二之丸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