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杨惯常地过来找我吃晚饭,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我也就习以为常地答应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让我习惯地接受,渐渐放下过往的警惕,一切都在舒缓中慢慢流淌着。吃完晚饭,长安街披着华彩逐渐开始展露出夜色下的妩媚,阵阵清风中,分明已经感觉不到夏日的炎热,初秋的感觉这时渐渐沁入人心,也许今年北京的夏天也实在是很难用“炎热”这个词来形容。为了饭后消食,我同意和杨一起散散步。我们并肩走着,身影在一个又一个路灯下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晓晓。”他好像欲言又止。我看了看他,笑道:“什么事啊?”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们以前吃完饭也总一起手拉手地压马路,那些日子多美好啊,你还记得吗?”他试探性地想拉起我的手。那些美好的片段如电影胶片的快放一样在我脑中呼呼地过着,一下子觉得有些晕眩,以至于我没有及时抽开自己的手。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可能秋风还是不够凉意,我想清醒过来但是真的很难。他深情地凝视着我,好像想通过我的瞳孔再次钻入我的心里,我没有防备得仿佛就这么等待着他的再次侵袭一般。“晓晓,分开以后才发现原来我还是爱你的,离开你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我知道过去都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你,辜负了我们的孩子。或者说再多都难以弥补我犯下的罪,但是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在一起过美好的生活,给我一个机会好吗?再相信我一次好吗?”一切字句都在我耳边以一种不均匀的方式震动着,我好像听得清,却又很模糊,好像理解得了,却又实在抓不到要义。我依旧像一根木头般伫立在车流不息的路边。他握起我的双手,继续解释道:“我那时作出那样幼稚的决定真的是浑蛋,但是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既然你爱过我,就给我一次机会行吗?真的好希望听见你叫我彦彦,让我们从头开始好吗?晓晓,我爱你,真的很爱你。”“爱”,一个在我看来多么神圣美妙的词。因为爱,我过去全心全意地投入着自己的情感和那时的彦彦在一起;因为爱,我没有因为失去了我们的孩子而恨他;又因为爱,我重新鼓足勇气和林林开始了不知道未来的感情;最后还是因为爱,我选择了成全别人的幸福而毅然离开。谁都无法简单说出爱,谁都无法轻易承诺爱,他们都可以说出爱,却没有勇气、没有毅力去承担爱、延续爱。我从没有不负责任地说爱,却总是在默默地消化着由爱产生的痛。
他的呼吸慢慢地靠近我,就在还有一指距离的时候,我猛然清醒了过来,狠狠地推开他:“我们!已经结束了!爱你,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没有珍惜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说完,便转过身径直离开。身后,他跑了几步,拽住我的胳膊:“晓晓,我爱你!”我头也没有回,甩开他的手,默默地告诉他:“我的爱,早在孩子消失的时候就消失了。请不要再跟来了……”他也的确没有再跟来,这一季,终究要过去的。花开,毕竟只在一季。看见一座盘旋而上的狭长楼梯,一层一层,望不到尽头,我一直在往上爬,有红色的液体慢慢地流淌下来,渗得到处都是,满目皆是惊心的红色,铺天盖地地袭来……我骤然惊醒,才发现不过是个梦而已,一场秋雨一场凉,初秋的早晨,已经略带着丝丝的寒意,翻过身,发现身边空空的,触手一片冰凉,欣怡似乎起床很久了,卧室的门大开着。我起身下床,刚走进客厅的时候,便发现欣怡正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欣怡?”我轻声喊她,她却似是没听见,浑然不觉的样子,依旧低头坐着。
我心里一惊,连忙走了过去,才发现地上都是零碎的白色布料,一块块一片片地散落在深色的地板上,像下过一场花雨,凋了一地的花瓣,有细小的珠子滚落其中,踩上去硬硬的硌着脚心,欣怡正拿着剪子剪手里的婚纱。我一把夺过剪子:“你这是干什么?”她抬眼看我,眼神轻轻地飘过,低头看看手里剩下的一点婚纱,随意地往地上一掷。“大抵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易脆。”她的声音也清清冷冷的,透着寒意。她伸手从身边拿起一张纸递过来,是一张彩超的单子,我强忍住心头不好的预感,匆匆地扫过几张图去看底下的结果。“可见少许胎芽,但无胎心搏动,胎停育。”几个黑体字赫然映入眼帘,触目惊心。“我约了下周的手术。”她抬头看我,久久地凝视后,嘴角泛起一丝微弱的笑容,一字一字地轻声说道,“周林,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进手术室的时候,她被单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张脸,苍白而肃穆,没有什么表情,茫然地看着上方的屋顶。我坐在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回想起她在住院前说的一番话:“周林,你是一个好心的男人,但有时候好心并不一定都适合,这种所谓的好心只会让你背负起更多的东西,最终为情所困,为责任所累。“当初你如果够狠心,完全可以不管你妈妈的意见,也不要这个孩子,你既想做一个孝子,也不想对生命不负责,但是你又放弃不下心里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感。这样的好心,对我,对那个你爱的女人,甚至是对你自己,其实都是一种伤害。我曾经试图用孩子来挽回你的感情,或者说,来证明你的感情,结果我错了,错得很彻底,你爱的人,早已经不是我了,或者你从未爱过我。
这样的结果,我早该知道,只是一直不想去接受,现在我明白了,我困住你的同时也困住了我自己,你不愿意对我狠心其实却是一刀刀地凌迟,我日日煎熬在这种失去的不甘和付出的不平等中,慢慢变得失去自我。既然我们之间的这个结由孩子而起,那就由孩子解开吧。“我们分手吧,这句话,还是我来说比较好。二十二岁那年,我曾经发誓,今生再不让别人有机会对我说出这句话。”这段情感,终究是这样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尽头。我一直以为,我不离开欣怡,便是对她的负责,其实,我不爱她,无法给她所要的东西,还继续跟她在一起,才是对她极大的不负责。一个人付出了真心实意的爱,她便有权利得到别人用爱去回报,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情感。爱,最坏的下场不是被别人拒绝了,而是被别人接受了,却随意地丢在一边。最后一次见欣怡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寒露,她来家里取走一些以前留下的东西。月余未见,她的脸色好了许多,隐隐地透出些许的红润来,新剪的头发,短短的刚能垂到肩上,眉眼之间有一种清爽利落的感觉。“新发型如何?”她笑着问我。“不错,看起来挺精神的。
”“敷衍还是恭维?”她伸手抓了一缕碎发,“都说女人一失恋就剪头发,其实是除了改变头发,其他改变的代价都太大。”“是真的很适合你,很漂亮。”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终于松了口气。“女人都爱听赞美,我也不例外。”她笑得眉眼弯弯,狭长的眼睛透着一丝狡黠。虽然不想再谈及以前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身体如何了?”“已经完全好了。”她顿了一下,敛起笑容,认真地看着我,“周林,我不想对你说什么分手之后还是朋友之类的客套话,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好的,”我喃喃道,“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感情中的事,没有对错,也不能计较得失。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她望着我,笑得云淡风轻,“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真正做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想问她,真的能离于爱了吗?是怎么样做到的,为什么,我却久久不能忘怀心中失去的爱呢,如鲠在喉,时时地隐痛不已。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还是依旧地倔犟挺直,却多了一份潇洒。很多人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们却偏偏无法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