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朵里一直回响着“你忘了他吧，他死了……”，就像在空旷的山谷里悠悠不绝的回声。我直直地盯着我妈那张嘴，感觉脸颊上滚热的，我一摸，是温暖的水。
我忽然就笑了，陈画奇竟然真的就这么死了？妈的就这么在我眼面前轻轻松松地死了？我一睁眼昨晚还在我身下和我缠绵的小子就他妈这么没了？这个世界真是太好笑了。
我呵呵地笑着，嗓子里又痒又干，有点恶心的腥味黏在喉头，我像吐口水一样“啐”地一声，把口水恶作剧似的吐在被单上，却发现口水是红色的。我揉了揉眼睛，又笑了起来，口水都他妈变成红色的了，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没醒过来？我对一脸紧张的爸妈笑着说：“陈画奇呢？我要见陈画奇。”说着我就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站起身来感觉晕晕乎乎的，我扶着墙好好喘口气，视线开明起来。
“天宝，你别这个样子，他已经死了。”我看见我妈在我面前仰着头看我，眼里亮晶晶都是泪水。
“死了？死了我也要见，在哪个房间?”我支着墙冷冷道。气管里轻微的呼噜声，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分地汹涌着。
“都已经化成灰了，你就认了吧。那个时候你也看见他的样子，流了那么多的血……”
“你在这昏迷了两天，你们被送来医院的路上那孩子就已经断气了……她妈已经带着他的骨灰走了。看你好歹这么多年的朋友，她把那孩子的日记本留给了你，当做纪念吧。过段时间慢慢忘了就好了。”
“你内出血，还要再住几天，就别乱跑了啊。”
“天宝，你好歹要为我和你爸爸考虑，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这个样子，我们……”
我面前的女人握住我的手，流着泪的眼睛里满是哀求，我竟然感觉不到心痛和怜悯。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不悲伤，不悔恨，不恼怒，我淡淡地看着她，干咳一声道：“把日记本给我。”
见我没什么太激烈的情绪，女人的脸上缓和了许多，抹着泪笑道：“好，我拿给你。”
我接过牛皮封面的裸装本，静静地轻轻地抚摸着它。
冬日清冽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我的身上，我的手上，和这个日记本上。我打开，里面是陈画奇俊美的字。
2001年9月1日晴
来到这个班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一个臭屁的小孩，他坐在我旁边，隔着一条道。他的名字叫洛天宝。他长得真好看，像个女孩子。我总是想和他说话，但是他总是不理我，找个机会，一定要好好修理他！
……
2001年11月3日多云
今天我和天宝干架了，这个混蛋竟然那么厉害，还把我压在身下……不过他身上好香啊，他好有力气，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他了，哪一天和他亲嘴就好了，哈哈哈，他一定会吓死！
2004年7月9日晴
真是糗死了！我竟然会在梦里梦见天宝，还把裤子弄得湿哒哒的……生物里说这是正常反应，可是我怎么那么色啊……还想把天宝给XX……哎不说了丢死人！幸亏只有我自己知道，要是天宝知道了，他肯定不会再和我一起了！
……
2004年12月25日多云
我昨天真是高兴！原来天宝他竟然也喜欢我，还说因为不想害我，才一直对我偷偷暗恋！哈哈，这家伙真是！我们都是一样的啊！不过那个混蛋真是看不出来是个大色狼！平时一副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的模样，背地里竟然……竟然对我……算了！反正迟早他都是我的人，不过那家伙的舌头真是让人要命，一进到我嘴里我就丢了魂似的，妈的这混蛋是不是练过？！！还有！死混蛋，他的小弟弟真是好宏伟哦……我现在有点替我的屁股担心了……万一，万一哪天他突然把我推倒了，那个混蛋又没有经验，那我岂不是要痛死？！……不行，一定不能那个混蛋得逞！我还没成年呢！哎！我他妈都在想什么呢，不说了，睡觉！
……
我一篇一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就好像见到他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瞪着眼睛的可爱模样。一直看到深夜，我把这本日记看完。天真无邪的岁月里，我们各自种了一朵小花在心里，等到这小花长得高了，才发现他们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可是有一天，一朵小花突然死了。
我盒上日记本，把它抱在怀里无声地流泪。
两天后，我出院了。一回到家里，我就蒙着头钻进被窝躺着，虞城的冬天竟是这么冷。吃饭的时候我还是会乖乖地吃饭，然后继续躺到床上。只是我再也无法在深夜里睡着，在早晨准时醒来了。
我总是想起和那个人的点点滴滴，我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我会在关灯之前，把他送给我的素描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看。我总是摸到脸上一脸温咸的泪水，腌得我脸上和下巴刺痛的痒，却在镜子里看不到脸上任何的表情。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世界静静的死寂。我生命的色彩和声音，都是那个人给我的。我像是不小心落入流沙，我挣扎不出，只感到下沉的黑和窒息的冷。
和他一起买的书包挂饰，和他一起拍的照片，和他一起走过的路，还有他送我的情侣手机。所有的记忆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涌现，我多想什么也不用想就那么沉睡过去不再醒来。困倦至极却清醒着的痛苦，想念他的笑脸却只能拿着他的照片看着他遗留的画的痛苦，让我的神经麻木。我开始偷爸爸的烟来抽，家里收藏的酒也被我在深夜一瓶一瓶喝掉，然后再到卫生间连着白天吃的食物吐在马桶里，大量尼古丁和酒精的麻痹下，我他妈却还是流着泪清醒着。
“天宝，你是不是又喝了家里的酒？”
……
“洛天宝，你到底要怎样？那个人已经死了！你还作践自己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看你这样有多难受？”
……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早早就死了，另一个人不人鬼不鬼，我做错了什么啊上天这样对待我？！……”
我妈又在饭桌上哭天自怜，我不去管她，也不想管，我本来就没有做好儿子的觉悟。她说我冷血，就说去吧，说我什么我都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没有什么比得上她说我同性恋下贱肮脏来得更让我心寒。
我继续吧嗒着饭，我爸在旁边看着我，温润地说：“天宝，要是在家里觉得闷得慌的话就出去走走，说不定心情也会变得开阔。”
我心想，也好，现在每天躺在床上，或者坐在地上，酒精也麻醉不了，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吧。
“好啊，那我出去玩几天。”
我妈一听这话立马就收住啰嗦，高兴地直向我碗里夹菜，好像我还有得救的样子。
我又来到了杭州。住上次的酒店，只不过房间已经订不到同一间了。我沿着记忆的路线，去吃一起吃过的小吃，看一起看过的风景。
我来到慕才亭，看着那个圆圆的坟墓，他上次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里面再美也是无益。我摸着光溜溜的墓顶，想着他的样子。冷风吹来，我裹紧大衣。
我想起倩女幽魂里旦魂的唱词：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小女子的唱词真是无比受用，如果人生是一出戏，要是这个戏里你只是中途下场休息那该多好。
这个世界如果真有鬼魂就好了。我自嘲地笑了笑，望着夜色中的西湖，依旧是波光粼粼，带着湿气。如果有黄泉路，奈何桥，孟婆汤，如果人死有轮回……如果如果，全他妈是如果，可是现实不是如果！
倒是自己像个鬼魂一样，把杭州城绕了个遍。
在酒店蒙头闲睡了两天，收拾东西回家。也快开学了，生活也要继续。
杭州除了一起拥有过的片段，再也没有他的味道。陈画奇以前一直是在香港长大的，在火车上我决定大学要到香港去。去找那个女人，去看看他的骨灰，去有他的城市。这样堕落颓废，我他妈都有点看不起我自己。如果他活着会看到我这个模样，一定不会觉得我很酷，是，陈画奇，我到死都会做一个你觉得酷的男人。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生命也太脆弱。人的一辈子，不能只有爱情。我和陈画奇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是因为我们太想得到彼此。爱情开得太早，而我们都太弱。如果我足够理智足够强悍，就不会一步一步变成欲望的奴隶，无意中葬送所珍惜的东西。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没有假设，不能强求。顺应自然没有错，我没有必要过于苛责，没人能想到结局，陈画奇也是。
我妈说我回来后终于像个人了，之前在家就是一个鬼，还是一个偷酒喝偷烟抽的鬼。还好，已经蜕变了。死过了，就知道活着的是不容易的。
过去的，我会带着它一起活着。未来怎么样，我不轻易预测，但是我知道你在我心里不会老去，还有你曾经给我的所有的不会泛黄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