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斜。苏云忧坐在凳子上看疯老头专心打磨着一个木头人偶。快要完工了,疯老头情不自禁将人偶举起来,对着快要落下的血红的太阳细看。
“刻了什么?”苏云忧遥遥问去,声音在一片安谧的傍晚中快要淹没。
“榆枝的娘亲啊……”老头叹息般的语调。
苏云忧转过头,夕阳映红了她一半的脸颊,使她的美丽更添了一抹艳色。
流青和榆枝正坐在一个小悬崖边上。他们两脚悬空在虚无里。榆枝看着流青遥望的眼神,感觉身边这个可亲的女子似乎不存在在这里,甚至不属于这个世间。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一开始还紧抓着她的衣角。一会儿后,就松开了,似乎被流青默然悠远而伤怀的情绪感染了。他不害怕,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奇怪的。也许,有的人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命运决定他是这样的。处于悬崖的绝壁,望风而生,听风而感。
“榆枝哟……”老头快活的呼喊山下传来。
榆枝转头,看见年迈的老头从略微变暗的小路深处冒出一颗头来,接着是整个身子。他看见榆枝高高举起手中的东西,晃悠着,“看这是啥?”
榆枝文静地笑着,小心站起来,跑过去。轻轻抱了老人的腿一下,接过了那个刻得更加精致的人偶。他细细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走下小山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坐在那里的流青。
“榆枝呀,下次千万不敢再坐在那里了。这万一掉下去,可是粉身碎骨呀……”老头作势做出颤抖害怕的样子。
榆枝笑着点点头。
两人牵着手走过那条被夕阳照得异常可爱的小路。
这一边,气氛显然发生了变化,众人都感觉到了。
周围的行人过客变多了一些,还有不少人在周围窥探着。想来已是泄露了风声。
“李肃,你是怎么办事的?”上官夜瞅瞅周围,皱眉问。
青年抱拳回道:“属下已经很小心了,按说用布包裹着,不应该被发现什么。想来是那些人对我们过于关注,这次我又那样用布藏着一个大件东西,所以……”
上官夜点点头,“现在那么多人,容易出事。我想冷三娘那么厉害,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被干掉。我只怕,她会误认为我们对她有敌意,要是她……”
“放心吧少主,你觉得三娘是那么笨的人吗?况且有我们保护你……”凤灵笑了起来。
“先保护二皇子要紧。把他的那些人都叫齐了,到时候万一不慎打起来。”
“也是。”
“属下明白。”李肃下去布置去了。
很快折剑、流青、张开、灰娘等人都聚到了一起。
浮城颇有点不满意地来到上官夜的跟前,“阿夜,虽我功夫不如你,可也拿得起剑。你要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被这一大帮人保护着。你……不行!我要和你一起进去。到关键时刻,我的人也可以帮你,我也不赖。你也要认清楚到底哪里危险,谁更需要保护。”
凤灵不语,等上官夜作决定。
“江湖险恶,万一……”他在思索着。
“无妨。”
上官夜也不说话了。他蹲下身子,探查那个洞口。已经很宽了,高度也有所拓宽。但在外面看起来,被篱笆草木遮掩着似乎没有变化。
一些穿着白衣衫、戴着黑纱斗笠的女人开始出现了。残心阁的人居然还敢来?难道她们已经有了新的帮手?
夜晚缓慢地到来了,如巨大的阴影慢慢覆盖大地万物。人们都已经在篱笆周围的草木屋影后藏好。那些护卫有的贴身匍匐在矮草丛中。人们都安静地一动不动,周围像是一个随时会风声鹤唳的荒凉乡野。
夜已经黑了起来,但是月亮还隐藏在云层后面。屋前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向屋后飞窜。
李肃按住佩剑,紧跟而上。
一些人也骚动起来,草丛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传出。
“那人绝不是冷三娘,那她到底是谁?”李肃追到前面,有几个身影在树间冒出。这些埋藏着的人很多都是身着夜行衣。他一时难以分辨。
“你在这里做什么?”上官夜猛然站起来,“不是叫你守着那小孩的吗?”
李肃猛然觉悟,立马向前面奔去,应该还不迟。他额间冒出了汗。希望下一刻还是像以前一样,看见榆枝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
浮城叮嘱手下人,“去追那西边树林的黑衣人。”
李肃一到门口,立马一个人影飞窜而出。
屋里传来榆枝哭喊的声音,“爷爷!爷爷……”李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一次是来真的了。
李肃迅速拔剑而上,不料那黑衣人一伸手射出一枚暗器。陡然一阵酥麻传遍李肃全身。不远处有人已经赶来,不过那黑衣人一纵身窜入了树林,速度极敏捷。
等到折剑跑到李肃跟前,李肃已经瘫倒在地。
折剑扶起李肃。李肃挣扎着,“快!快去看榆枝,和疯老头!”他一把推开折剑。
折剑推开门,跳动的烛影间,榆枝趴伏在老头的身上一动不动。他急忙走上前,拉开榆枝。小孩一脸苍白,眼泪在闭着的眼中流出。喉间还在哽咽着。
刚才榆枝的哭喊声隐隐传到了屋后。凤灵越发觉得不对劲,“我们得先回去,出事了!”
很快一帮人,就来到了那间依旧暖意融融的小屋。那个雕刻精致的木头人跌落在床边,细细的手臂断了一截。
“疯老头快死了!凶器是多枚细小的针,刺透要害多处。”折剑皱眉说道。
众人一下子都静默了。
元老大一掷大锤来到床边,低声呼唤:“老头子!老疯子!”他眼睛红了起来。
“榆枝呢?受伤没?”浮城悲伤的眼探查着此时脸色不太好的孩子。
折剑摇摇头,“他吓坏了,加上伤心……”
正说着,榆枝一下子又哭起来,他又紧紧抱着那个耷拉着脑袋的老头,“爷爷……爷爷……”
“让开,让我看看。”灰娘走上前,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对着老头的嘴巴倒出翠碧色液体。又伸手点在老头几个穴位上,老头一呼长气,慢慢有点醒转。
“只是延迟一点老头的死。”灰娘一脸凝重。
“爷爷!”榆枝擦干泪水,“爷爷,你不要死。”
老头挣扎着睁开眼睛,“榆枝,我可怜的孩子……”
“是谁?”凤灵问道。
“是一个女人,要害榆枝。有人要害榆枝,你们……你们要保护好榆枝,老朽……老朽感谢你们了,老朽死了也要保佑你们……”老头一下子激动起来,呼吸有点跟不上。
榆枝紧紧抓住老头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一个只相识两天的孩子做到这样?”苏云忧眼中是寒冰般的悲伤。
“没有为什么,即便他与我毫无干系,我都会这样做。”老头歇了一口气,“更何况,更何况他是祈怜的孩子……”说到祈怜,老头眼中沉痛无比。
“祈怜?”众人疑惑。
“风四娘?”凤灵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只一瞬又恢复了平常,“风四娘是你的?女儿?”
疯老头无奈地瘪着嘴巴,“是我害了她,是我害苦了她。从她出生到她离开,都是我的错,我的错!”老头用力捶打自己。
“爷爷爷爷,不要啊……”榆枝哭喊着抓住老头的手。
“喝酒误事,身不由己。疯老头,都……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元老大笨重的身子半弓着,说话结巴起来。
疯老头摇摇头,歪着身子拍打自己:“是我,全是我的错。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酒鬼。”疯老头仰着头像是回忆起自己的罪过来,精神似乎好了起来,面色也红润不少。
“你不知道我有多凶狠。我喝酒发了疯,殴打自己怀胎九月的娘子,导致孩子早产,娘子差点死去。后来,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婴,通身发紫。吾妻渊九心疼不已,给孩子取名‘祈怜’,风祈怜。她抱着孩子,那样看着我问‘吾儿祈怜,夫君怜否?’我当时心如刀割,我是深爱渊九的。要不是嗜酒如命,我们本来是可以幸福安稳地过日子的。后来我发誓,发誓再也不喝酒。可是……”
疯老头一闭眼,又睁开,面色激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狗是改不了****的!不多久我又开始喝酒了,一喝醉就发疯。我那时最看不惯渊九叹气皱眉的样子,还有祈怜,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别人怎样骂我,笑我,我其实都无所谓,只是她们也伤我!我不过是爱喝酒,为什么都像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看我,我知道他们厌恶我,不理解我。我让她们不痛快!我当时还年轻气盛,父母都死得早。作为风家的大哥,弟弟们也不怎么敢管我。就这样,我的心慢慢硬得像一块冰一样,一次一次比先前更厚。我辱骂妻女、夜不归宿,在酒馆也遭人教训,日子实在不如意,就越发嗜酒。直到有一天,镇上的张老板告诉我十里酒家的一品香是天下最好喝的酒。我后来就迷上了一品香,那是一种很烈的酒,香辣冲破喉头,喝完之后身心具爽,飘飘欲仙。可是一品香十分昂贵,过不了多久我就欠了老板一屁股债。欠钱不要紧,要紧的是老板将我赶出了十里酒家,不让我踏进半步。后来,在我忍着酒虫的时候,张老板来了。我把渊九卖给了张老板!一顶骄子在夜里偷偷从后门抬进了陈府。”两行浊泪从疯老头苍老的脸上流下,惊痛似乎并没有被时间和岁月消磨,愈加新鲜如初。
他接着说:“当晚,渊九就吞金自杀了。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已经冷冰冰的了。可怜祈怜,抱着娘亲喊得嗓子都哑了。后来,祈怜跟一个来村里寻酒的侠客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以前十几岁的时候也血气方刚,也学着人家舞刀弄枪,做过一阵侠客梦。不过,后来一事无成,什么梦也没剩下,就剩下了酒。娘子死了,女儿走了。弟弟们都恨我害死渊九。村里人都知道我的事情。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活过来的,我想了很多,最后都想不通,都是绝路。我更加用酒麻痹自己。暗无天日。很久之后的一天,也不知为什么时间就那样糊里糊涂地晃掉了。一个江湖的朋友跑来跟我说近来江湖出了个风四娘,鼻梁上有一个月牙形状的胎记。我一听就惊了,那是祈怜。胎记其实是我说的借口,那是酒罐碎片割破留下的伤疤。我一直没有找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找她。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她死了,死得很惨……”
疯老头嘴唇颤抖起来,面色也渐渐萎了下去。他的目光从回想中收回,落在了榆枝的身上,凄凉悔恨的眼中一下子充满了慈爱。
“爷爷……”榆枝趴在了老头的腿上抽泣起来。
疯老头拍着他的背。
浮城看向那个小孩,目光沉沉,那不是他的祈怜的孩子。
上官夜嘴角弯出残忍薄情的弧度。
疯老头吃力地扶起榆枝,两只手用力抓着榆枝瘦小的肩膀,“榆枝!答应爷爷,以后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
榆枝留着泪,用力点头。
“好!”看着瘦小的孩子,老头面色转而沉痛起来,“爷爷不能陪你了。爷爷……爷爷对不起榆枝,爷爷让榆枝难过了。爷爷……”他痛苦万分。
“没关系,我原谅爷爷。我有嫦娥在月亮里看着我,还有娘亲,我说的是那个木头人……”
老头吃力地点头,用手颤抖地去擦孩子脸上的泪痕。
很快疯老头就断了气,那针刺破了他的胃、肠等几处要命的地方。另外,发现他身上的针多达十几根。榆枝说那个黑衣人走进来,让老头让开,老头拼命将自己挡在他身后。
原来老头用身体作了护盾,才保护了榆枝。
张开回来了,看见众人围在一间屋子里就知道出事了。
“是残心阁的人。”
“确定?”
“是的,有人接应她,剑柄上饰有残花。”
“残心阁……原来真的敢。”上官夜似乎思考着什么。
“可惜,她们的算盘打错了。榆枝根本就不是风四娘的孩子。”浮城说完就离开了。
谁都知道他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件事,更何况也许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正有人在留心听着。
元老大抱着伤心的榆枝哄着。这边流青、苏云忧等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流青看向死去的疯老头目光沉沉。
众人没想到因为这个冒充的孩子居然找到了风四娘的亲爹,只是带来的不过是一场令人心痛的惨别。
外面,夜已经很深了。
他竟然不是风四娘的孩子……袖中的手无力地握紧又放下。
夜风吹迷了眼,正如无奈的生存,无辜的性命。“记住,还有所有和你一起训练的人,他们的命都在你手里。”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有冷三娘和残心阁挣个你死我活,才能无暇顾及上官夜。疯老头的死有几分价值?
究竟该怎么办?还要流多少血,多少……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