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快看,禺疆他们回来了!”杜宇高声叫了一嗓子,朝着崖边跑上几步,却不忘回头又招呼了一下,“姐姐!”尽管在西海经历了那样的境遇,西海归降神界、自愿献上巨鳌的消息还是让身为神界一员的杜宇有些欣喜。
“看见了。”杜芸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石杵,抬头微笑道,“海神禺疆正驱赶着新俘获的巨鳌,来支撑我们飘摇的神山了。”海风拂乱了她银白的长发和衣衫,那绣在裙裾的乌金色的精卫,仿佛活了一般在云海中穿梭。
“禺疆果然是勇猛的海神啊!”杜宇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努力忘却了心中的一点不适。在白日的照耀下,可以看出他的长相和杜芸有些相似,然而被杜芸银白色的长发一衬,杜宇的头发便更加黑得显眼,仿佛静卧在归墟之下、永不见天日的海沟。
“这一来,便是六万年苦役的轮回……”杜芸轻叹了一声,眼光又落回石臼中深碧色的玉砾上,看着它们在自己一下又一下的舂磨中变得细如齑粉。
杜宇应了一声,却没有在意身旁姐姐的慨叹。这个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少年的视线,此刻已被远处壮阔的景象完全吸引:只见一抹乌沉的弧线推动着深紫色的海水,渐渐从天际涌来,越来越近,仿佛立时就会将穹庐般的天空遮没了似的——那是西海巨鳌背甲的轮廓。而健美勇武的海神禺疆,则披着雪白的斗篷,高高地站立在这背甲的顶端,头顶着太阳披下的万千金芒,沉毅地看着脚下破开的海水。万点浪花如同飞雪一般从天洒下,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这一抹厚重之上的沉着,让少年杜宇忍不住屏住呼吸,眼光追随着巨鳌和禺疆慢慢沉入海中,看他们把宝石般璀璨透明的海水切割出瞬息合拢的缝隙。直到禺疆头顶的金冠也完全没入水下,破裂的海面又恢复如初,杜宇才终于舒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被困,想必也无法阻止海神对西海开战,建立这样的显赫战功吧。自己的力量,真的是太渺小了……意识到这个事实让杜宇方才还高涨的热情刹那间冷却下去,却猛不妨脚下的大地剧烈颠簸起来,仿佛要把他整个倾倒进归墟深不见底的水中。“姐姐……”张口吐去迎面灌进口中的海水,少年猛地扑向身旁的女子,拉着她的胳膊往身后的高地飞去。
“没事,只是巨鳌在托起神山罢了。”杜芸有些爱惜地看着弟弟惶急的神情,柔声道,“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若是鸣奇仙长见了,怕又要责怪你不用心修道吧。”
“我顶讨厌那个老头儿了……”杜宇低声嘟哝了一句,脸却有些红。
“可是你偷跑去西海,最终他也没怎么罚你啊。”杜芸爱怜地摸了摸杜宇的头,“倒是害我担了半天的心。”
“姐姐,对不起。”杜宇依旧低着头,“我以后再不偷跑了,一定要专心修道,以后也做个了不起的人。”
又一番地动山摇般的震动,颠簸的海水哗啦啦地漫到他们脚下,又无奈地退了下去。
“啊呀,姐姐舂的玉英!”杜宇猛地醒悟过来,一个闪身便冲到石臼前,懊恼地叫道,“辛苦舂了这么久,却被浪头给冲跑了……”
“再舂就是了。”杜芸走过来,倒去石臼中的积水,俯身搬了几块玉石,放进石臼中。
“谁要吃玉英,让他自己舂好了!”杜宇忽然一把按下杜芸握住石杵的手,“姐姐,看看你的手都磨成什么样子了……”
“禺疆是拯救岱舆山的功臣,鸣奇仙长自然要设玉英宴招待他。”杜芸缩了手,顺势拢了拢银白色的长发,微笑地看着杜宇,“舂玉英本就是我的差使,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可这分明是天帝……”
“我是自愿的,天帝当时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杜芸耐心地开始用石杵把玉石砸成小块,“你找别人玩会儿,我这里耽搁了时辰可不好。”
杜宇没出声,却忽然伸出手,指定了那堆坚硬的玉石。
“阿宇!”杜芸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忘了天帝的禁令了么?”
杜宇的手指蓦地僵硬,一点闪动的银芒凝聚在他的指尖,却终于如井水一般无法破口而出。杜芸的苦役是天庭的惩罚,任何人都不得用法术帮助她。何况,对于涤荡无尘的神人来说,做这种下贱的活计本身就是莫大的羞辱,辛劳倒还是其次了。叹息一声,指尖的银芒渐渐隐去了光华,杜宇颓然地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去找别人玩吧……”杜芸不忍见弟弟无奈的愤懑,又催促了一遍。
“我才不找他们玩……好希罕么?”杜宇嘟哝了一句,眉目间倒带出一些隐约的不忿来。
“你们又打架了?”杜芸原本莹如玉石的脸瞬间有些苍白,手中舂下的石杵蓦地加了力,“那是因为我的缘故啊。”
“不是的!”杜宇蓦地抬起头来,急切地反驳着,“我知道姐姐没有错……”
杜芸苦笑了一下,心头拂过一片温暖的感动,却仍然打断了他的话:“禺疆应该还带了些新鲜玩意来,你过去看看吧。”
踟蹰着走了几步,杜宇回头怔怔地看着姐姐低头操劳的背影,而那一头白得几与衣衫无法分辨的长发却如同白热的日光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幽深得如同不可捉摸的眼眸,终于敛住心神,唤来一片浮云凌驾而去。
翔风台建在岱舆山东麓的沙湾之上,突兀地从石壁上抻出,云气氤氲中仿佛一只振翅俯瞰的海鸟。
息了蹑云诀,落在翔风台上,杜宇径直走到玉石栏杆前。旁边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见他过来,都背转了身子,有意地挪开几步。杜宇没有动,动作却有些僵硬起来,搭在栏杆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他知道若不是为了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献俘仪式,他们恐怕早就离得他远远的了。想到这里,他面上反而挂出了一缕满不在乎的浅笑。
站在一旁人群中的蕙离捕捉到了杜宇这惯常的笑容,默默看了他两眼,终于也轻叹着背转身去。
无聊地站了一会,也没见海面上有什么异动。杜宇正想离去,却听见有人从台下一路走上来,口中议论的恰是当初海神禺疆如何与西海妖族作战的故事:
“……酒宴当中,那妖族的一个小子不识天高地厚,居然走到禺疆大人面前指桑骂槐。禺疆大人一直笑着听他说,到最后才问了一句‘完了?’那小妖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禺疆大人便喀地一剑砍掉了他还在挥动的手臂——那手臂掉在地上就变成了一只乌黑的乌龟爪子,真是恶心死了——那些妖物还在愣神,咱们神界的天兵便知是禺疆大人发了暗号,顿时冲上,乘乱将妖王一举拿下!”
“既然这么快就捉拿了妖王,怎么战争还持续了那么多天,害神界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有人奇怪地问。
“那是妖王倔强,虽然被擒也不肯投降。禺疆大人就把他绑在城头上,然后点起三昧真火,让他亲眼看着王城怎么被一点一点烧掉,看我们神界的军队怎样和妖族作战。这样打了几天,妖族终于有些人撑不住了,主动出来要妖王答应神界的条件。那妖王哭了几声,终于答应献出巨鳌,还贡献了大量的珍宝和族人给神界。所以今天禺疆大人来岱舆山不仅带来了三头驮山的巨鳌,还带来了不少西海的妖奴呢。”说话的正是岱舆山山长鸣奇的孙子潍繁,他拍了拍身边一个听得入神的少年神人笑道,“待会儿若是见了什么顺眼的妖奴,我便去求爷爷赏了给我做随从。他们都是自愿来做奴仆的,又被封印了法力,应该很听话……”
“无聊。”杜宇听到自己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
“杜宇?”潍繁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靠着栏杆站立的杜宇,呵呵一笑,“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要去西海立功吗?怎么灰头土脸地就回来了?”
“只敢窝在家里的乖孙子,听说当日派你去西海你居然哭着不敢去呢。”杜宇不顾潍繁气得发白的脸色,夸张地讥讽道。
“你胡扯!……”潍繁正要反驳,一旁的蕙离却猛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声叫道:“快看,西海妖奴来了!”
随着蕙离的声音,方才还散立在台上的神人们立时转头望向了远处的归墟,果然见到一波波泛起的浪头下,渐渐露出了玳瑁色的光芒,仿佛有无数大船正从海底渐渐朝岱舆山岸边驶来。
当一座座小山似的珠宝渐渐露出浪尖时,杜宇看见一队队黑衣人陆续从海底走上岸来,他们的神情因为长久的跋涉而疲惫委顿,衣衫磨破的肩上挽着纤绳,正吃力地把一车车奇珍异玩从海底的沙砾场中拖上来。从高处望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恰似暴雨到来前搬巢的蝼蚁,无声而坚忍。
“都是西海战败的俘虏吧……”蕙离疑惑的声音传到了杜宇耳中,“其实凭神界的法力,何必要他们巴巴地把东西从海底拖过来呢?”
“嘻,你又不懂了。”潍繁立时接上了蕙离的话,“咱们哪里是希罕他们这些破玩意,不过是要消磨这些妖奴的志气罢了。神人若不能驭使凡人和妖奴,那做神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在他们心目中,神人的乐趣就在于奴役他人啊。杜宇冷笑了一下,正想开口讥刺,眼光却蓦地一凝。
一个黑衣的少年一步拖一步地从海中走上岸来,走入了众人的视线。他没有被编入拉纤的队伍,却是独自背负着一只玳瑁箱。硕大的箱子压得他细瘦的身体不住发颤,在沙滩上留下两串深陷的脚印。没走几步,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把箱子摔到地上去。
杜宇的目光乍一瞥见他,心中就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他知道无论这些俘虏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成为了神界仙山的奴仆,就会被禁绝了一切法力,成为象凡人一样柔弱的生命。或许是因为那少年孤单却倔强的身影让他心中一动,杜宇伸出手指,朝着黑衣少年的方向画了一个符咒。
顷刻之间,沉重的玳瑁箱慢慢从那少年的背上漂浮起来,仿佛一只风筝自动地向半山腰的藏珍阁飘去。看着骤然轻松的少年惊异的表情,杜宇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忽然,似乎有谁把风筝的系线拦腰截断,玳瑁箱蓦地从半空中跌回,砰地砸在那黑衣少年的脊背上,把毫无防备的他重重砸倒在沙地里。而那玳瑁箱滚了几滚,箱盖也跌了开来,滚落出一地明珠玉石。
“潍繁,法力又有长进啊。”杜宇嘲讽地笑着,朝着那群表情各异的少年男女走上了一步。
“妖奴就应该做苦工!”潍繁挑衅地看着杜宇,轻蔑地道,“想帮妖奴,你和你姐姐一样贱!”
“我就是闲着没事想帮他,怎么样?”杜宇一笑,背转身扔下这句话,身体骤然如离弦之箭向着翔风台下的沙滩射去。
那黑衣少年吐出口中的沙子,爬起身把散落的珠宝拣回了箱中,此刻正咬着牙把箱子重新负到背上。然而箱子却蓦地一轻,一个声音传到他耳中:“我来帮你。”
黑衣少年本能地退开了一步,吃惊地打量着面前风神俊秀、飘然出尘的同龄人,迅速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杜宇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随即惊异地盯着黑衣少年金色的眼睛,“你的眼睛真特别。”
“嗯。”黑衣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句,注意到杜宇的行为已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特别是头顶的高台上,更是传来轻蔑的哄笑声。
“仙长小心!”杜宇正寻思如何打开话匣子,冷不防黑衣少年猛然叫了一声。他一惊之下,蓦地旋身而退,躲过了头顶降下的一阵黑雨,却不料一脚正踏进一个坑中,满坑乌黑的墨汁溅满了他的白袍。
“杜宇,你喜欢和那些肮脏的妖奴在一起,我们就帮你染黑衣服吧。”翔风台上,一群少年早笑得直不起腰来。施些小法术来捉弄旁人,是这帮悠游少年乐而不疲的游戏。
杜宇看着墨汁从自己袍角淋漓而下,抬头向台上的少年们笑道:“三分颜色便想开染坊,你们的手艺也太差了些。”转回头,杜宇向怔忡不安的黑衣少年微微一笑:“没事,我们接着抬——老穿白衣服,也很让人腻味呢。”话虽轻松,心中却知道此刻的行为对于洁身自好的众神来说确实已过于逾矩,更加坐实了自己受姐姐蛊惑,自甘下流的名声,不由有些后悔一时的负气莽撞。然而等他终于抬起头,却撞上了远处一缕怜爱而赞赏的目光,于是杜宇的笑意就如同初春的藤蔓,不经意间已爬满了眉梢眼角。
“她是谁?”一直沉默的黑衣少年忽然开口问道。
“她是我姐姐。”杜宇略有些得意地说,“她很漂亮,是不是?不过你没见过她跳呈天乐舞的样子,简直漂亮得……”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温和的眼睛。”黑衣少年低声说着,眼光却从杜芸的身上转开了。
突然之间,杜宇仿佛想起了什么,抬着箱子的动作蓦地僵硬起来。他惊异地转头打量着黑衣少年的模样,心中不断揣摩着他方才的语声,迟疑着问:“那天从海葵那里救我的,就是你?”
黑衣少年一双金色的眼眸定定地盯着杜宇,终于平静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你有亲人一起来吗?”眼见黑衣少年自顾抬着箱子,眼睛重又专注地盯着脚下的玉石台阶,杜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父母也来了。”黑衣少年静静地打断了杜宇的四顾,“你看不见他们的。”
“那就下次吧。”杜宇也没放在心上,抹一把鼻子上的汗,笑着说,“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我叫杜宇,你呢?”
黑衣少年黧黑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耻辱的神色,好半天才强笑着向杜宇看过来:“我叫阿灵。”
“那么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杜宇带着一种不容推辞的口气说。他污糟了的白袍随着他的笑容在阿灵的眼中闪动,显出一种张扬夺目的容光,“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以后就叫我阿宇好了。”
“好。”阿灵努力微笑了一下,然而他金色的眼眸中却殊无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