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粥,全给你泼到地上,还有脸再来讨?”赈济司前,一个司粥的小吏不耐烦地推搡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大声嚷道,“都像你这样,老子就伺候你一个人得了!”
“是他们撞了我,不是我故意把粥泼掉的……”少年带着哭音哀求着,“求求您再给我一份吧。”
“刚才耳朵聋了没听见吗?一人一份!”小吏蓦地看见那少年枯瘦污秽如鸟爪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袍,一阵恶心,抬脚便向他踹了过去,“要死滚远一点!”
少年本已饿得有气无力,哪里躲得过这一脚,霎时如同一根折断的枯枝一般,重重地向身后的石墙砸去。
人群中,杜宇皱了皱眉,正想施法护住那少年,却已有一人稳稳站在石墙之前,伸手轻轻扶住了那少年的身体,口气中带着一丝愠色:“相国怎么吩咐你们的,你忘了么?”
“冶大人饶命!”那小吏一见此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杜宇认得,来人正是鳖灵新近提拔的中大夫冶蒙。
“把相国当初设立赈济司时说的话再说一遍!”冶蒙阴沉着脸,威严地命令道。
“相国谆谆告诫,百姓乃是蜀国之本,赈济灾民并非朝廷施舍,而是如……回报父母平日……供养之德……”那小吏结结巴巴说到后面,已是体如筛糠。
“亏你还记得相国的话。”冶蒙冷笑了一声,向身后从人吩咐,“杖他四十,革去赈济司的差事,永不录用。”
在小吏的哀求痛呼声中,冶蒙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战战兢兢的赈济司官吏,一字一句地道:“若再有不遵相国之命、欺压百姓者,就不再是杖四十那么简单了!”
“多谢大人,多谢相国!”众百姓见状,无不感激涕零,纷纷拜倒在地。
杜宇本是捏了隐身诀,此时见冶蒙手段干练泼辣,赈济司一派井井有条,更不欲现身,转身而去,眉目间的忧悒一闪而过。
蜀国的旱情已经持续三年了,连湔江的水都快干涸,浅浅的江水瑟缩成细细一脉,透出凝炼的烦闷。江畔的土地豁着一道道嗷嗷待哺的裂缝,无语地祈求着上天,如同还没有来得及爬到赈济司,就倒毙在路旁的饿殍。蜀国原以渔猎为主,农耕方倡,国库本不充盈,即使朝廷已采取多项赈灾手段,大面积的饥馑仍无法避免。
杜宇息了隐身诀,慢慢地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破碎的土块在他脚下发出喀喇喇的脆裂声,那是饥民挖掘草根后留下的痕迹。伸手抓了一把坼裂的土块,杜宇就势跪在了地上,盯着头顶不肯隐去的骄阳。那一缕缕光线如同一根根灼热的钢针,刺得他无可遁形,他忽然冷笑起来,站起身一挥衣袖,一片乌云升腾而起,如同一袭黑幕向太阳遮去。然而转瞬之间,那黑幕就仿佛被万把金刀割裂,碎成丝丝缕缕,随风飘散。
没有用,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用。杜宇有些疲惫地放眼望向黄褐的地平线,赤红的阳光衬出了一个人的剪影,这身影让他瞬间想回避,却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荒凉的原野上,再没有其他的人影,似乎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陛下……”碾冰抬头微笑地看着杜宇,那么自然那么纯洁,让他一时竟有些隐约的愧疚。
“不必多礼。”杜宇停下来,看着碾冰转回头,继续温暖地望着那个躺在她身前奄奄一息的饥民。她明净如玉的手,轻轻握着黑瘦污秽如鸟爪的枯指。
那饥民睁着毫无光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脸上最为显眼的竟是两排焦黄的牙齿。看他神态,已然无法感知身外物事,却依旧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紧紧握住唯一可以抓牢的东西,指甲已经掐进了碾冰的肌肤。
然而碾冰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死死地握着,直到死去。
杜宇呆呆地在一旁凝视着碾冰,那样圣洁的神情,如同金光普照中救助众生的神女。幻想之中,他只愿自己便是那个饥民,可以用生命来换取她的一丝温暖。可惜,这些年来,他只是偶尔在礼节性的场合见过她,每一次见面对他而言都意味着之后长时间的恍惚与自责。
“陛下……”碾冰放开死去的饥民的手,合上了他茫然睁着的眼睛,向杜宇施了一礼,有些羞涩地解释着:“我既然无法在生时帮他些什么,只能让他死的时候能够舒服一些。”
“我知道。”杜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勉强问了一声:“开明君还好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忙,今天去江源巡视修渠工程了。”碾冰有些忧心地看了看翡翠般湛蓝的天空,“这三年一直不下雨,他心里着急得很,经常几个通宵都不能合一下眼。”
“开明君太过操劳了。”杜宇有些歉意地说,“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身子,若是累出病来,叫我如何心安。”
“他说陛下是他的朋友,他就算为陛下而死也是愿意的。”静了一会,碾冰忽然道。
杜宇“哦”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有一缕阳光照在了他清寂的心原上——原来在鳖灵循规蹈矩的君臣奏对之后,仍然有一份旧时的情谊静静地沉淀着。
“他提过你们以前在岱舆山的事,好像你们都很调皮呢。”碾冰的神情,似乎已没有方才拘谨,轻轻笑道,“他总是吹嘘他多么勇敢,其实呢……”她停顿了一下,终于低着头笑出来,“这么大的人,看到打雷闪电还要发抖,非要我握着他的手……”
杜宇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当年翔风台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在脑际。这么多年来,那记忆不但没有消释,反而越发地清晰,仿佛窖藏了多年的酒,饮一口胸中便灼热似火。
“陛下,贱民柏碌求见!”一个苍老却依然矍铄的声音从远处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们走。”杜宇烦躁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跪拜在远处的前任相国柏碌,向碾冰吩咐。自从鳖灵颁行了减少祭祀牺牲数目并废除人牲的法令后,随即又宣布奴隶为家主垦荒务农十年以上者可以成为平民,只需定期向原家主缴纳一定贡赋即可。于是罢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对减祀释奴的贵族大臣的领袖,屡屡在朝中兴起围攻鳖灵的局面。让杜宇每次朝会都如同置身蒸笼,为鳖灵捏了一把汗。好在这种反对的声音慢慢被鳖灵提拔的新吏掩盖下去了。
“陛下……”柏碌眼见杜宇走开,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扑过来叩了一个头,声音洪亮地道:“请陛下速将鳖灵治罪,恢复祭祀旧制,以平天怒,救我蜀国百姓!”
杜宇没有答言,却正看见碾冰掩不住的关切焦虑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须发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鳖灵是妖人,他是来篡夺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说到这里,见杜宇已不耐烦地又要走远,越发大声叫道:“鳖灵为相以来,大肆收买人心,结党营私,架空陛下的权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只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声道,“我夫君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终于克制着移开了目光,口气轻松地道,“其实他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他的。”
“蜀国三年不雨,请陛下杀臣以平天怒。”鳖灵拜服在地上,镇静地说。
“阿灵,”杜宇赶紧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稳。”鳖灵固执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国灾荒不去,内乱又生,一旁虎视的牂国势必乘虚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决断!”
杜宇心头一凛,一时没有答言。鳖灵所提到的牂国在蜀国南部,神界指派的国君正是潍繁。由于两国国界并无明确划分,蜀牂之间的边境摩擦不断,似乎潍繁的心思,正在于夺取蜀国的湔江航道。而鳖灵也对杜宇提过,如果能尽取牂国的南中丰腴之地,无异于为蜀国平添一座巨大粮仓。如此看来,一场战争对于双方都只是时机的选择问题。想到这里,杜宇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缓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难道不能去请求天帝降雨么?”鳖灵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把这个在心底盘桓许久的问题问出来。
“没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鳖灵笑了笑,没有再解释下去,然而一种无助的绝望感觉却慢慢笼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来了。”天帝最后对他说。那时倔强天真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天帝已不再理会他的祈求,而蜀国也成为被神界抛弃的地方,以至于他三年来每夜在神坛的祈求都徒劳无功,反成了他自己心中的耻辱。
“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了。”鳖灵没有追问下去,沉思着说。
“只要能让蜀国下雨,什么法子都可以试试。”杜宇说到这里,忽然担忧地望着鳖灵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许你牺牲自己。”
“多谢陛下关心。”鳖灵礼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应,将以柏碌为首的一帮贵族朝臣都交给我。既然他们念念不忘恢复人牲,我便杀了他们做人牲来祈雨!”
“阿灵!”杜宇震惊地望着面前神态平和的鳖灵,随即收敛心神,追问了一句,“这样做,固然除去了内乱的根苗,可你能保证下雨吗?”
“我试试调动西海的雨水。”鳖灵道,“不过即使下了雨,饥荒也无法马上缓解,还是要防范牂国入侵。”
杜宇点了点头。做了数年相国的鳖灵已越发显露出领袖群侪的才能,完全脱去了当年岱舆山小小仆役的影子,说出的话让杜宇已经很难反驳。望着鳖灵告辞出宫的身影,杜宇一时有些失神。也许除了自己,别人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气度沉稳的人居然会在雷电交加的时候惊恐战栗,如同荒原上无处可逃的柔弱的麋鹿。
鳖灵的方法果然灵验,当前任相国柏碌为首的一百余名反对派贵族被当作人牲送上祭台后,随着祭台上汩汩流下的鲜血,漫天的乌云也渐渐沿着湔江蒸腾而起。随后,在蜀国百姓喜极而泣的跪拜中,一场透雨降落在蜀国境内。
站在祭台上亲自主持人牲仪式的杜宇也在这场不知滋味的大雨中跪了下去,失去了身后黄罗伞盖的遮蔽,他的脸上沾满了雨水,也掩盖了眼中滚滚而落的眼泪。先是崔嵬,然后是一众官员,不知以后为了自己的私心还要牺牲掉多少性命?抬起自己的双手,杜宇仿佛看见上面沾染的血迹又深重了几分,不管大雨怎么冲刷也无法洗去。原来无论自己怎样委曲求全,息事宁人,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个泥淖,越是挣扎陷入得越深,渐渐就要窒息了。
“陛下,”一个哀凄的声音在杜宇身边响起,“我夫君去西海已经十日了,如今雨已至他却音讯全无,还望陛下大发慈悲,将他寻回来吧。我怕……他有什么意外……”
杜宇抹去脸上的水珠,正看见同样在雨中淋得透湿的碾冰,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杜宇将碾冰扶起,触手轻微的柔软让他如遭电击一般缩回手去。不敢再与碾冰多加对视,杜宇一提衣襟,迎着漫天的大雨朝湔江飞去。
沿着乌云涌来的方向,杜宇很快便找到了鳖灵的身影。此刻的鳖灵俯卧在湔江之畔,半截身着黑袍的身体还浸泡在波浪荡漾的江水中,竟就这样睡着了。
当杜宇轻轻降落在鳖灵身边时,鳖灵醒了过来。他吃力地爬上岸靠着一块岩石坐好,看着双眼犹自发红的杜宇冷笑了一声:“你是怪我太狠了吧。”
“谢谢你带来的雨水。”杜宇没有回应他的问题,低声道,“快回去吧,碾冰在担心你。”
“不是我不想回去。”鳖灵侧过头无力地靠在岩石上,“带着那片乌云跋涉了万里,总该让我歇歇吧。”
听着鳖灵语声中的倦意,杜宇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低下声气道:“那你睡吧,我在这里等你。”
鳖灵没有答言,然而就在杜宇以为他睡着的时候,鳖灵忽然突兀地开了口:“我这次回西海,看到了小五的家人。”
遥远的记忆之潭蓦地掀起波澜,杜宇脸色一时有些发白:“他们……还好吧?”
“还好,神界取得驮山巨鳌后,就暂时放松了对桀骜的西海族人的压制。西海王城正在重建,虽然比不上以前的规模,但好歹是在不断完善了。”鳖灵垂下眼,似乎魂魄又遨游回了那曾经被称为奇迹却又毁于神界之火的家乡,让杜宇不敢惊动。
“他们问我小五的情况,我说他很好,在人间某个国家过着平凡人的生活,还娶妻生子。”鳖灵转了个话题,轻轻笑了一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谎言,“他们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宁可信了。现在的西海经历过劫难,又恢复了以前繁荣安和的生活,我不想他们再承受一些遥远的痛苦了。”
“阿灵,你做得对。”杜宇诚恳道。
“你看,如果没有神界,生活本来应该是美好的。”鳖灵忽然伸出手,接住天空飘来的一阵雨丝,嘴角再也压抑不住得意的笑容,“我不信我们就一定要臣服在神界的脚下。”
杜宇看着眼前的雨帘,将自己和鳖灵分隔在两边,心中生起一阵怅惘。他走过去在鳖灵身边坐下,就象他们小时候一起坐在岱舆山的紫泥海边一样:“阿灵,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事情吧。”
鳖灵转头审视地望了望杜宇,没有反对,也难得地没有故意疏远和杜宇的距离。
杜宇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下去:“很多年前,凡间唐国的国君怠慢了神人,神界便在唐国国都中降下了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一夜之间,国都中无数人染病死去,引起了居民的极大恐慌,纷纷要逃离沦为巨大坟场的都城。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凡人站了出来,说服唐国的国君封锁了所有都城城门,断绝都城与其它地方的往来,将瘟疫牢牢地控制在了城内。与此同时,这个凡人凭借一个女神的帮助,顶住都城中居民的谩骂和刺杀,苦心寻找祛除瘟疫的方法。
“整个都城就在地狱般的恐惧和死亡中撑过了一年,无数人死于瘟疫,但也有一部分人煎熬着活了下来。就在国君再也支撑不住,派人捉拿这个凡人,要用他的血来向神界请罪时,对抗疫病的药剂终于被这个凡人研制了出来。站在准备杀死他向神界请罪的祭台上,这个凡人用他的药治好了城内所有患病的人——用他的行动宣布了神界的力量并不是无法抗拒的……”
“神界的力量本来就不是无法抵抗的。”鳖灵听到这里,微微抬起头,坚定的表情中有一丝骄傲。
杜宇垂下眼睑,苦笑了一声:“瘟疫虽然止住了,神界的怒气却发泄在了这个胆敢对抗他们的凡人身上。他们抓住了他,把他关到冥府最黑暗的底层去,即使那个一直帮助他的女神舍身相救,也没有改变他最终的命运……”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鳖灵打断了杜宇的话,站起身来不打算再听下去,“我现在不再是脆弱无力的凡人,我不相信我和他会是同一个结局。”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杜宇已不便再说下去。心中积梗着曾经影响了杜芸一生命运的往事,两个人无言地各自驾起云头,齐往郫邑城而去。
还在空中,杜宇便看见了密密麻麻跪在湔江边的人群。他们虔诚的赞颂如同风声一般传到高空之中,他们感激的眼泪如同雨点一般打湿身下的泥土——那是杜宇即位之时也不曾享受的隆重而真诚的礼遇。不过这一切,杜宇明白,都是奉献给救民于倒悬的丞相鳖灵一个人,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获得这些膜拜与荣光。
默默地闪身在一旁,杜宇望向人群之上坦然接受欢呼的鳖灵。此刻鳖灵金色的眼眸微微含着笑意,黑色的衣袍在和风细雨中灵动飘扬,竟比他辅佐的神人君主更象一个神祗。
旱灾既解,丞相鳖灵的名声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而他清算政敌时凌厉刚毅的手段更让朝中大臣和贵族敬畏有加,不敢直撄其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