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男子。
他大约二十岁上下,肤色微显黎黑。浓黑斜飞的剑眉下有着一双乌黑深沉的虎目,鼻梁挺直,脸部曲线明朗,犹如刀砍斧凿一般,使人不自禁会产生一种畏惧感。上身赤裸,仅斜披了一张虎皮,露出了肌肉凸起的胸膛,显得甚是剽悍强健。
青年一弓身,抄起猛虎的前后两腿,漫不经心地便将这数百斤的大虫负在了背上,拽开大步向林中走去。此处虽地势凶险,猛兽出没,但他对此处却十分熟悉,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摸索着出去。
走了约半个时候,转过两个山坳,便可看见半山腰处有一个石洞,洞前植着几棵松柳。松柳之下,还有石桌、石凳,四下里山花烂漫,鸟语花香,环境居然十分幽雅。
青年随手将大虫扔在洞侧,便去准备铜盆、猎刀等开剥之物。忽听洞内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是鹰儿吗?”青年忙放下手中的猎刀,应道:“是,义父。”
随着一声咳嗽,尉迟犷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洞口。七年一过,他的确又显得苍老了许多,鬓发全白,背也微微有些驼,但他的目光,却仍是冷峭而锐利,只有当他的目光凝注在尉迟鹰身上时,才会有一丝暖意。
尉迟鹰也长大了,七年的时光不算短。当年那个赢弱瘦小的少年,已经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山林间与野兽为伍的生活,不仅仅锻炼了他的身体,也磨炼了他的意志,使尉迟鹰懂得了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怎样才能活下去。
尉迟鹰笑嘻嘻道:“义父,您先坐一会,孩儿这就开剥。今天运气挺不错,弄了只大虫,待会咱们就有虎肉吃了。”尉迟犷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鹰儿,你随为父进来,义父有话对你说。”尉迟鹰答应一声,急忙跟了进去。
尉迟犷走进石洞,盘腿坐在石床上,挥手示意垂手侍立的尉迟鹰,也在自己身边坐下,尉迟鹰从未见过义父这般严肃,心中微感诧异,但却不敢多言。
凝望着洞壁上油灯跳跃的火焰,尉迟犷出了一会神,忽道:“鹰儿,你可还记得,你来此地有多久了?”
尉迟鹰想了一下,答道:“义父,孩儿来此已经整整七年了。”尉迟犷点点头道:“七年?嘿,这七年来,老夫已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你很刻苦,也很努力,武功进展很快。化血神功、天风狮掌、狂狮怒剑这三种奇功,你也有了相当造诣,假以时日,不难成为一流高手。”
顿了顿,尉迟犷又道:“但江湖中人心险恶,光凭武功是绝对不够的,还要具有一定的胆识和才智,能识破他人的险恶用心、阴谋诡计,这些义父都不担心。不过,行走江湖之人,需要有一件护身兵刃。今日为父要再赠你一件宝贝。”说完,尉迟犷手一伸,已将床侧的一柄连鞘长剑递了过去。
尉迟鹰急忙双膝跪地,双手捧剑,肃然道:“谢义父赠剑。”见尉迟犷微笑点头,尉迟鹰方才起身,细细观察手中长剑。
剑鞘是绿鲨鱼皮鞘,十分平常。但尉迟鹰却已经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使人在畏惧之中又有着深深的渴望,似乎在渴望拥有这种压力。
在金属磨擦的铿锵声中,他缓缓抽出长剑。一抹星光在他面前迅速闪过,尉迟鹰凝目一瞥,就不由吃了一惊。
手中的长剑,色作淡青,造型奇古。闪烁的青光在剑身来回流动,摇曳生辉。剑脊一道暗红色的血槽,血光隐现,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尉迟鹰情不自禁振指一弹,铮的一声,剑声轻颤,音若龙吟,肃杀之气大盛。整柄剑便宛若一条青龙,直欲破空飞去。
尉迟鹰赞道:“好剑。”尉迟犷含笑道:“此剑名为青狮,原是扶桑国最负盛名的铸剑大师安国所铸。义父偶得此剑后,曾持此剑纵横天下,罕逢敌手。自老夫归隐后,埋剑深山四十余年,如今,也应该让它出世,痛饮人血。”
尉迟鹰本在欢喜赞叹,闻言不禁一怔,问道:“义父的意思是让孩儿下山?”尉迟犷点头道:“不错,你武功已成,原该下山去闯荡一番。也该让天下人知道,狮王尉迟犷又有了一个儿子。义父能看见你日后在武林中称雄争霸,扬威天下,光大本门,岂不快哉?”
尉迟鹰迟疑了一下,道:“孩儿明白义父用心良苦,孩儿也不会让义父失望。但若孩儿走了,那义父一人独居野人岭,岂不更加孤寂?”
尉迟犷哈哈大笑,道:“孤寂?好孩子,你能替义父着想,也不枉义父的一番苦心。只不过你这傻孩子还不知道,义父大限已至,以后再也不会孤寂了。”尉迟鹰吃了一惊,道:“义父,这话怎么说?”
尉迟犷摇摇头,深沉的目光慈爱地看着尉迟鹰,缓缓道:“老夫一生,纵横天下,杀人无数,满手血腥。原本没想过能终老于世,安享晚年。如今年逾九旬,膝下却有一义子侍奉于榻前,得传衣钵。上苍已经是厚待老夫了,老夫此生尚有何求?”
尉迟鹰侍立一旁,听义父之语,萧索之意甚重,心中也不禁难过。张了张嘴,想劝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尉迟犷低叹一声,深深凝视着尉迟鹰,目中闪过一抹异采,忽道;“鹰儿,上床盘膝坐下,伸出双手。”尉迟鹰以为义父又要传授武功,急忙依言坐下,伸出双手。
尉迟犷忽然出手如电,双掌紧紧扣住了尉迟鹰的双手脉门。尉迟鹰大惊,刚想发问,尉迟犷已大喝道:“气凝丹田,抱元守一。”随即便有一股热流,自双手腕脉处狂涌而入。
尉迟鹰顿时心中恍然,心知义父是要助自己一臂之力,打通生死玄关。此时也无法开口致谢,急忙按照师门传授,默运化血神功,冲击生死玄关。
不一会,尉迟鹰便觉丹田中渐渐膨胀,两股热流由手少阳脉而入,过肩井清冷渊,又迅急溶入自己的“膻中穴”,汇集于丹田,两股热气缓缓升起,一股起始于“尾闾穴”,沿“命门”、“悬枢”、“中枢”、“筋缩”而上,经“至阳”、“灵台”、“神道”诸穴,再由“陶道”、“大椎”、“风府”而达头顶“百会穴”,又转而向下,经“神庭”、“印堂”而抵上唇“兑端”; 另一股热气则经小腹的“中极”、“关元”、“气海”,循着胸口“紫宫”、“华盖”、“玄机”等任脉诸穴而上,直达唇下齿间“承浆穴”。
两股热气上下冲突数次,似要互相相接,偏偏力道不足,中间又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阻碍,始终无法相互交接。
尉迟鹰曾听义父说过,体内任督二脉一通,那便大功告成。但尉迟鹰却也知道,练内功讲究循序渐进,自己只有七年火候,虽勤练不辍,又有“血龙池”药力相助,却一直无法打通任督二脉。而现在,尉迟犷显然是要以自身功力,助他打通任督二脉。
尉迟犷精修数十年的深厚内力一经注入尉迟鹰的体内,顷刻间便已冲破了十几个穴道,直入丹田。接着又循路而上,分别冲击小腹的“关元穴”和胸口“膻中穴”。
但打通任、督两脉又岂是易事?两股真力互相冲击,就是无法相接。尉迟鹰只觉体内真气胀盈,更是又惊又怕,眼见尉迟犷脸色火红,如要滴出血来,双目圆瞪,身子似也在轻轻颤抖,但双掌内力仍是急涌而出。
尉迟鹰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出言制止。他知义父为了增强自己功力,不惜自耗真气,以内力助自己冲过十二重楼,打通任督二脉。但这种法子,承受者虽然得益非浅,但施功者自耗内力,极为凶险,若对方功力不够,多半会引火自焚,力竭而死。武林中等闲也不会有人会愿冒此奇险,将自身数十年苦心练就的丹田真气助他人冲关。
而今日,尉迟犷自知大限将至,故而甘愿一死,也要助义子打通任督二脉,尉迟犷脸色惨白,豆粒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他虽内力深厚,但要制止尉迟鹰体内真气乱冲乱撞,又要引导冲击任督二脉,耗损之巨,可想而知。
再者尉迟鹰本身内力不弱,尉迟犷要加以束缚引导更是艰难。他牙关紧咬,脸部肌肉轻轻抽搐,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那是他内力已经运转至顶峰的征兆。
眨眼间又是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依然未能打通,尉迟犷心知自己年事已高,无法再支持下去,一旦力竭,自己死不足惜,若因此害了尉迟鹰,岂非大恨?
想到这里,尉迟犷牙一咬,拚尽最后一丝气力,牙齿咬破舌尖,一缕鲜血溢出嘴角,大喝一声:“咄!”
尉迟鹰便觉全身一震,气海内储存的真气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硬生生挤压过去,顺着经脉相连相接。一股热流,迅急在周身四处游走,宛如一个大川般,自丹田而至头顶泥丸宫,又自泥丸宫而至足底涌泉穴。
霎那间,热流已将三十六处大穴尽数穿流而过。
尉迟鹰一跃而起,顿觉神清气爽,体内真气充沛,圆转流动阴阳相济,与自身融为一体,归纳气海,任意提纵。心知自己内力已有大成,但心中却并无半分快意,只有悲戚之色。看着面前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若游丝的义父,双目紧闭,身形瘫软。忍不住放声大哭。
原来,尉迟犷恐劳而无功,害人又害已。心一横,以“化血神功”中最恐怖的一招“化血分身,解体大法”,激发体内最后一丝潜能,使功力猛增,终于助尉迟鹰冲过生死玄关,但尉迟犷也因此油尽灯枯,元神大损。
尉迟鹰正在大哭,忽听一个微弱的声音吃力地道:“哭……哭什么……”尉迟鹰惊喜交加,急忙抬头,叫道:“义父!”
尉迟犷微睁双目,惨然一笑,挣扎着道:“义父……义父年事已高…内伤经久难愈……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已经够了。咳…咳…如今,你也长大了……义父能在死前,为你打通任督二脉……心愿足矣……记住,你是‘狮王’的儿子……不要让义父失望。”
尉迟鹰早已泪流满面,哽咽道:“义父……孩儿铭记教诲,永生不忘,绝不会让义父失望。”尉迟犷忽然仰天长笑,“好……好……”笑声由高渐低,头一歪,气绝而死。
尉迟鹰直挺挺跪在床前,两行清泪顺腮而下,滴落在地上……
次日一早,尉迟鹰出外寻了一处景致优雅、空旷安宁之地,埋葬了义父。又下山走了数十里,在邻近乡镇买来香烛纸马等祭品,祭奠亡灵。然后,就在义父坟墓旁边,搭了一个小小草庐,在此结庐隐居,朝夕陪伴义父亡灵。
尉迟鹰这么做,是感念尉迟犷待已情深。自己虽是义子,也应守孝三年,以表孝心。虽然先前尉迟犷让他早日下山,光大本门。但尉迟鹰却以为,这种事也不争一朝一夕,何况自己现下的武功究竟怎样,尉迟鹰全然无数,守孝期间,精研武功,岂非一举二得?
既生了此念,尉迟鹰除每日早、中、晚在义父灵前上香祷祝外,便是勤修内功,苦练剑术。这野人岭虽然荒僻,却也有桩好处。闲人绝不敢轻易涉足,以免膏于虎狼之吻。反而使此地成了练功的绝佳场所,练功之余,尉迟鹰啸隐林野,捕杀虎豹,倒也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间,已是寒冬。风雪飘零,百兽四隐。尉迟鹰自得尉迟犷相助,打通任督二脉,内功深厚,日披单衣也不觉寒冷,山洞中又储存了许多兽肉,可说衣食无忧。只是尉迟鹰师从其父,酒瘾极大。隔三过五,便要出岭一行,以兽皮换酒,聊解饥渴。
这一日天降大雪,深可及膝。尉迟鹰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念忽动:“冬日积雪,岂非正是练剑的绝妙时刻?”兴之所至,提剑而出,施展“狂狮怒剑”。青白的剑光纵横飞舞,劲气四溢,竟将纷飞的雪花都从他身边荡开。
尉迟鹰玩得兴起,大喝一声,左手施展“天风狮掌”,右手执剑化作“狂狮怒剑”,剑掌相融,全力击出。这两种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奇功。如此交相施展,威势自然惊人,但见雪花飞舞,劲风呼啸,千千万万片雪花汇成一团白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跃的身影裹在其中。
尉迟鹰自不知自己打通任督二脉后,苦练“化血神功”已有极大进展,这“化血神功”乃是邪派一等奇功,博大精深,威力极强。他此时内功之深,已到常人难以忘其项背的境界。他不住催动内力,将雪花越带越快,风声呼啸,竟已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尉迟鹰心中甚喜,只觉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至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尉迟鹰自觉体内积蓄的真力消耗殆尽,再运功便与身子有碍。当下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内力徐敛,雪花缓缓飘落。尉迟鹰看着身侧,雪下得虽密,竟无半片飘落在身。
这场大雪一连下了月余。尉迟鹰每日都在雪中练功,自觉剑术、内力似乎较以前略有精进。
尉迟鹰欣喜之余,却又告诫自己:“当年义父收养我之时,便曾说过要将我培养成中原之雄,武林之鹰。我的名字也因此而来。如今前言犹在耳边,义父却已长眠地下。我若练不成义父授予的三大奇功,怎对得起义父的一番苦心,几多心血。”
既有此心,尉迟鹰对自己督责更严,每日练功更勤。往往便是在睡梦中也在思索如此出剑,敌人如何还招,自己又当如何。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尉迟鹰已能一剑刺出,便隐挟风雷之声。一掌击出,开碑裂石。此后再求精进,却是收效甚微。
尉迟鹰初时不解,后来才想明白,自己修为已至炉火纯青境界,百尺竿头再求进益,实甚艰难。想明白此节,尉迟鹰便也不再烦心。
这一日风雨如晦,尉迟鹰练剑之余,忽然想到:“曾听义父说道,江湖中藏龙卧虎,奇人异士,所在多有,我枯守山中用功再勤,也无益井底之蛙。应该出山寻找高人求证,博采百家之长,方可光大我门,以尉义父在天之灵。”
当下屈指一算,三年守孝期已满。当即收拾行囊,辞别了义父灵冢,尉迟鹰单人独剑,悄然离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