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长须道人,一见展星羽注目于己,便已心生感应。他不欲暴露自己身份,遂乘大厅喧闹,携小童悄然离去。
步出大厅,便是两间厢房,连以曲廊。院中植以松柏,结干如飞,苍劲如铁。曲廊上家人、丫鬟来去匆匆,也无人注意这一老一少。曲廊尽头,则是一座月亮门洞。
长须道人道:“玉儿,厅内太过嘈杂,你我且到花园走走。”那小童应道:“是,师傅。”
两人刚缓步走到月亮门前,便见“凌波仙子”文琳牵着两个孩儿,迎面走来。这两个孩儿一男一女,均是红袄绿裤,小小虎头鞋,生得玉雪可爱,看年纪只在八九岁之间。
文琳一边走一边犹自叮嘱:“翼儿、纤纤,娘带你们去见各位叔伯长辈。你们可要乖乖听话,不准顽皮胡闹,知道吗?”两小奶声奶气的答应了。
一抬头,文琳已看见这长须道人,微微一怔,立即微笑道:“道长,为何不在厅中饮酒,来此可是有事?”长须道人低喧一声,道:“哦,原来是展夫人。贫道因不耐久饮,一时兴至,故而出来走走。这两位天真可爱的小居士,便是展大侠的虎子和千金了么?”
文琳含笑道:“正是。翼儿、纤纤,快叫伯伯。”那虎头虎脑的展翼和雪白粉嫩的展纤纤立刻甜甜地叫道:“伯伯好。”长须道人呵呵大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展翼的小脑袋。
文琳美目一转,嫣然道:“道长,还未请教你的法号,仙观何处?”长须道人微微沉吟,手捋长髯,淡淡笑道:“贫道法号虚空,现在虎林山天玄观修道。”
文琳一听,脸上立即掠过一丝惊异,轻声道:“莫非道长就是号称‘江南第一神算’的虚空道长?”
长须道人朗声笑道:“不敢,贫道正是虚空。”
文琳美目中闪过一抹异彩,笑道:“久闻道长乃世外高人。星卜医相,无所不精。尤以相人之术,冠绝天下。听说道长三年前就已退隐江湖,研习天相术算,早已不问世事。今日为何忽然来到扬州,莫非道长算出扬州又会有大事发生?”
虚空道长一怔,好一会才大笑道:“展夫人果然不愧是展夫人。不但见闻广博,心思灵巧细密,竟至于斯。贫道刚说出姓名,你竟然已经猜出贫道此来,必有所图。”
文琳嫣然一笑,道:“道长过誉了。小女子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怎及得上道长鬼神莫测的神算之名?”虚空摇头笑道:“贫道只不过对星卜医相等杂学小有心得而已,哪里说得上什么鬼神莫测。何况贫道也不过是肉身凡胎,怎能未卜先知?江湖朋友抬爱之语,展夫人再也休提。”
文琳见这道人如此淡泊,心中钦佩,问道:“然则道长忽然又重现江湖,究竟所为何事呢?”虚空淡淡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静极思动,出来走走而已。顺便看看江湖之中,又出现了什么惹眼人物而已。”
文琳一听,顿时恍然。须知虚空道人最精相人,长久未能施展其技,必然心痒。偶尔出来走走,暗察他人面相,也是人情之常。当下抿嘴笑道:“道长既然不甘寂寞,便请先相相小儿如何?”
她知这虚空道人性情古怪,等闲不肯与人相面。但江湖中人若能得他数语,纵然所言非善,也是甘之如饴。只因这道人不说则已,只要开言,必是金石之语。今日有此良机,何不请他相相翼儿?
虚空本不想相,但文琳既然已经开了口,他也不好推辞。只得点点头,目光炯炯,将展翼细细打量了一会,道:“展夫人,恕我直言,有于中乃形于外,心直者眼自正。令郎眉细目直,当是宅心仁厚之人。根骨也不错,学武当有所成。只可惜他性情过于仁厚,日后恐怕难成大事。”
文琳轻轻一皱眉,心中微感不悦。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天下最好的,文琳自然也不例外。此刻听了这几句评语,心中难免不服:他日我与表哥好生调教,翼儿未始不能成为一位少年英雄!
虚空目光何等锐利,一看文琳神色,已知她心意,淡淡一笑,道:“所谓人不可貌相,贫道的胡乱言语,展夫人也不必当真。现在天色已不早,贫道也该告辞了。”
文琳奇道:“盛筵未散,道长就要离去了么?”虚空笑道:“贫道来此,一为恭贺展大侠荣任江南武林盟主。二来也为看看江湖之中出了些什么奇人。现在这两件事贫道都已经有了答案,贫道多留已是无益,不如早日回山。”
文琳点点头,道:“既然道长执意如此,那文琳也不敢强留。就让文琳送道长出门罢。”回身叫过一名绿衣使女,便道:“翠玉,你先将少爷和小姐送往前厅。”翠玉答应一声,领着两小去了。
虚空道:“不敢劳展夫人大驾。只请夫人指出后门所在便可。盛筵未散,贫道此时若从前门离去,恐怕对展大侠贤伉俪有些不便。”
文琳一听,甚为有理。丈夫正在前厅待客,杯酒言欢,此时送客难免惊动他人。当下道:“道长说的是。后门便在此园以北,相距颇远,请道长随我来。”
虚空犹自谦让,道:“此事只须有一仆从即可。贫道何德何能,敢劳动展夫人亲送?”文琳正色道:“道长不必客气。不说道长乃文琳素来景仰的武林前辈,就是普通客人,文琳也会亲自相送的。”
虚空一怔,文琳既然这么一说,他自然不便再推辞。只在心中暗暗感叹:展星羽和文琳得享大名,非是无因。由此等小事,便可知两人平素为人。
当下两人穿过月亮门。文琳在前指引,虚空和小童在后相随。绕过后厅,穿过花园,来到后院小门。未至门前,已听到门外嘈杂之声。
虚空微感诧异,出门后才看见门外不远处,一字排开十余张青桌。桌上竹篓中,满是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另外几个大锅之中,则是稀粥。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人正满头大汗的发放馒头稀粥,面前人头涌动,黑压压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流民在等待领取。
虚空轻叹一声,道:“展夫人,贵府每日都发放食品赈济穷苦百姓么?”文琳轻轻摇头,道:“扬州虽是繁华之地,鱼米之乡。但食不果腹之人却也不少,再加上外地流落的灾民,官府根本无力支撑。是以外子联络了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分别设立粥棚,逢双发放。今日因是外子大喜之日,故而加发一日。”
虚空点头道:“原来如此。展大侠心存仁义,慈悲为本,真是武林之福,苍生之幸。”文琳听他夸奖丈夫,心中欣喜,嫣然道:“道长过奖了。行侠仗义,济危扶贫,原是我辈学武之人的本色。”
虚空哈哈一笑,道:“贫道此次下山,能结识夫人,也算不虚此行了。”刚想告辞,目光一转,忽然神色一变。再细看几眼,神情更加古怪。
文琳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嶙峋的假山上,一个瘦削少年正高踞其上,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馒头,不时将身边破碗中的稀粥喝上两口,神态甚是悠闲自得。
他大约只有十一二岁,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破洞的污衣,腰间系着一条麻绳,脚上蹬着一双破草鞋。他满头黑发也未梳,只是随便打了个结。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笑盈盈的看着假山下拥挤的人流。虽然他脸上也有污垢,但文琳仍可看出那是一张清秀可爱的小脸。
难道虚空就是因为看见了这个乞丐似的少年才如此失态的么?
虚空目不转睛看了半晌,忽然捋髯大笑起来。文琳美目流转,奇道:“道长何事如此好笑?”虚空笑道:“没想到贫道此番下山,竟然能见到如此人物。诚不虚此行矣。”文琳大奇,道:“道长何出此言?”
虚空笑而不语,好一会才道:“展夫人请看这小子,有何异处?”文琳细细看了一会,沉吟道:“这少年眉清目秀,神采飞扬。虽困于穷途,却并无畏缩潦倒之色。依我看,应非久居人下之人。”
虚空大笑道:“夫人所言极是。相书有云:左辅青龙,右弼白虎,大贵之人也。此子年纪虽幼,但双目灵光四射,眉宇隐含英气,必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他尚为璞玉,日后若有人细加雕琢,必将大放异彩。纵横天下,只在早晚而已。只可惜……唉……”说着摇了摇头。
文琳道:“道长可惜什么?”虚空叹道:“只可惜他魔性深种,杀劫太重。一旦出世,腥风血雨就在眼前。未必是天下之福。”
文琳听虚空如此推崇,心中不由凛然。她本不相信星相之学,但一来目中所见,这少年的确如浑金璞玉,只欠雕琢。二来这“江南神算”出言最慎,轻易不肯断言。他既如此说,当有凭恃。但不管怎样,文琳仍难以相信,这衣衫褴褛的少年会是日后为祸天下的元凶巨孽!
虚空忽然微笑道:“展夫人是否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文琳也不否认,道:“文琳虽不懂星相之学。但却知世间既无鬼神,何来上天?世间之事,全系人为。何况他现在不过是一个落魄少年,衣食尚且无着,怎能断言他日后会有何成就?道长所言,未免有些夸大其辞了。”
虚空淡淡一笑道:“古之大贤孟子曾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举凡历代先人,成大器者,若不历经磨难,如何能成一方霸业?”
顿了顿,虚空又道:“此子目下虽境遇坎坷,困于穷途。焉知不是上天假手于此磨砺其筋骨乎?”文琳心中一动,细细咀嚼这几句话,不觉陷入沉思。
正在她凝神思索之际,虚空已经长笑道:“心愿已了,贫道还留此作甚?告辞、告辞。”说完,也不待文琳回礼,携了童儿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琳轻轻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虚空道人的背影,努力想将此事理出一个头绪。她又重新扫视了一眼那高踞假山上的少年,也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那少年大而灵活的眼睛,文琳竟觉内心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涟漪,芳心悸动,不由自主想道:坚儿若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
想到这里,文琳立觉内心一阵刺痛。自己初恋的情人“邪神剑”凌云上在回乡的路上惨遭杀害,幼子凌坚为仇家所掳下落不明,至今杳无音讯。时至今日甚至连凶手是什么人都没查出来,自己实在对不起他们父子。唉,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为何一切还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好一会,文琳才努力将纷乱的思绪从往事中挪开,叹息着摇摇头。心中微微自责:已经十几年过去了,现在自己已经又有了家庭孩子,表哥待自己又是如此体贴,自己实在不应该再想着旧日的情人。
但不知为何,一看到这少年,文琳便觉芳心震颤。仿佛正有一个古怪的小精灵正轻轻触动自己内心深处的母性柔情。这又脏、又瘦,来历不明的小乞丐竟然有着一种奇异而又神秘的吸引力,吸引着自己去关心他,照顾他……
一个明眸皓齿的红衣使女悄悄走到若有所思的文琳身后,轻声道:“夫人,夫人。”
文琳“嗯”了一声,从沉思中惊醒。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俏脸微现红晕。但她自制力极强,立即收摄心神,淡淡道:“红玉,什么事?”
红玉垂首道:“启禀夫人,老爷见夫人久未回厅,特命红玉前来找寻。请夫人快些回去,一同招待客人。”
文琳点点头,今天是自己丈夫大喜之日。自己作为女主人,长久离厅,确是无礼之举。想了想,道:“我知道了。红玉,你替我去做一件事。”她刚想说让红玉将假山上的那个少年领到府中安顿。但一转头,却发现假山上早已是人去石空。
文琳秀眉一皱。她原想将这少年留在府中。一来,可让他衣食无忧,免得沿街乞讨,过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二来,此子既然为虚空道人如此推崇,自己将他收留,日后教导成人,也是一件功德。不管虚空道人的预言是真是假,有自己和丈夫的教导,终不至于培养一个杀人狂魔出来吧?即便虚空道人的预言是真,那自己岂不是在无形中为日后的武林和天下苍生消弭了一场大祸么?
但现在这少年已经离去,要在这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数千乞丐中找出一个不知姓氏的小丐,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何况此时此刻,也不是找人的时候。待过了今天,再设法寻找吧!
想到这里,文琳不由轻叹道:“莫非真的是冥冥中真有天意么?”
她身边的红玉不明其意,奇道:“夫人,你说什么?”文琳摇摇头,道:“没什么。现在没什么事了,你去吧。”红玉颇感诧异,也不知为什么夫人一反常态,如此神思不属,但却也不敢多问,答应一声,转身自去。
文琳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假山,轻叹一声,方才转身离去。
当然,此刻的文琳绝对想不到。由于她今日的一念之差,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为此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