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坠的次日黄昏,霞光万道。塞外之地,正是狂风怒号,沙尘满天之时。
二千名精选而出的骑兵已饱餐战饭,整装待发。尉迟鹰头戴铁盔,身披铁甲,跨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身后的步七禽和况永也均是铁甲骏骑,挎刀佩剑。虽然时间仓促,但三人经过整整一天的忙碌,总算从九镇兵卒中挑出了二千精锐。可以说,目下这两千人,也算得上是九镇官兵之中最为善战的精锐了。
三人又最后巡视了一遍那些手挽马缰,昂然肃立的士卒。一名军官上前道:“一应之物,包括清水、干粮、硫磺、鱼油等物均已备妥。”尉迟鹰点点头,手用力一挥。几名传令官分别传令。一阵铁甲铿锵之声后,二千军兵纷纷上马,依次出发。
尉迟鹰回头看了一眼议事厅,便见宫牧野、叶云逸、荆越等人正默然立在议事厅外,凝视着络绎而行的大军,那目光是关切、鼓励和强烈忧虑的。
尉迟鹰顿了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座下那匹高大的青鬃马不耐地喷着响鼻,昂首奋鬃,铁蹄踏得地上沙土飞溅,“哒、哒”作响。尉迟鹰猛地扭回头,双腿一夹,黑马“泼喇喇”地便奔了出去。
宫牧野默默看着尉迟鹰的背影,直至长长的队形渐渐远去,仍然毫无所动。塞外的疾风吹乱了他的白须,卷起的砂砾拂过他满是皱纹的面颊,他却毫无察觉,沉静地宛如一尊雕像。
叶云逸忽上前一步,轻声道:“太尉,他们已去远了,您也该回去休息了。”
宫牧野慢慢转过身,忽道:“叶参谋,你认为他们会成功么?”叶云逸怔了一下,沉吟着道:“这……属下不知该怎么说?”
见宫牧野面露疑惑,他忙解释道:“一般来说,属下认为不可能成功。但不知为何,属下却又觉得,似乎应该相信他们。”宫牧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
思索了一下,叶云逸道:“不瞒太尉,虽然我与尉迟都尉相识甚短,甚至可以说,彼此并不了解。但属下认为,尉迟都尉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他就一定能做到。”
宫牧野无声地一笑,喃喃道:“不错,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一定能做到。”
一晃四天过去了。尉迟鹰所率的军马早已进入毛素乌大沙漠。宫牧野所派的几路探马纷纷返回,如此一来,尉迟鹰与九镇的联络便已中断,再无半点消息。
宫牧野每日只是督率士卒修缮兵器,加紧操练,准备应战。闲暇时分,便是站在城头上凝望大漠方向,
随着一天天过去,宫牧野也开始越来越焦燥,心中只是反复思忖:“此去乌审,若依正常行程,四日便可到达,横穿大漠,路程远了许多,但七日也可该够了,再加上袭击和返回的时间,半月之期差不多了,何况每人所配干粮清水有限,最多只能维持半月,现在已是第十五日,为何还无消息?”
又等了二日,仍无半分消息,宫牧野坐卧不宁,接连派出几对探马,回报都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宫牧野心中隐隐不安,不由自主想到:“现在已是第十八日,却仍无消息。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但他随即又断然否决:“不会的,尉迟鹰年纪虽轻,但机智果敢,乃堪当重任之人。何况还有步七禽、况永二人辅助,应该能够无事,我不可过于多虑,以免杞人忧天。”
又是整整一天过去,仍无半点消息,宫牧野再也无法佯装镇定,在后帐来回踱步,心事重重。亲兵、护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打扰。眼看热了数次的饭菜端上来,宫牧野总是满面不耐地一挥手,亲兵又只得原样端下去。
就在这令人难耐的沉寂中,时间缓缓流逝,夜幕渐渐降临。
看看将近二更,宫牧野浓眉紧皱,毫无半分睡意。随手拿起一本《汉书》翻了翻,却又不知看了些什么,正在神思不属,心烦意乱之际,忽听外面人声噪杂,还夹杂着马嘶之声。
宫牧野好生诧异,心忖: 自己一向治军极严,军营之中更是严禁喧哗,现已是半夜,为何外面这般吵闹?刚想起身查看,便见帐帘一掀,一个人大步便闯了进来,大声叫道:“太尉……太尉……”
宫牧野心中好生不悦,认得来人是帐下游击张虎,沉声道:“张虎,何事如此惊慌?未经通报便擅闯后帐?”
张虎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道:“太尉恕罪。小人是特来禀报……他们回来了。”宫牧野一听,霍地站起,惊喜交加道:“此话当真。他们现下在何处?”张虎道:“就在外面。”
宫牧野急步上前,一把掀开帐帘。
只见校场之中,除了执勤军兵外,尚有百十名衣甲残破,疲惫不堪的士卒。他们多半都已挂彩,胡乱缠裹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浑身上下,鲜血与尘土混杂在一处,早已分辨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
十几个随军郎中,正手忙脚乱地给他们包扎伤口,敷捺伤药。一个人忽然从人群中站了起来,摇摇摆摆走向宫牧野,他似乎想行礼,但身子一晃却差点摔倒。幸亏旁边的两名亲兵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扶住。
那人睁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干裂的嘴唇一动,极微弱地道:“参见太尉。”
宫牧野凝神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是步队长么?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虽然一个月不到,但步七禽便似了个人一般,又黑又瘦,满面胡碴,穿着一件突厥人的皮袄,又破又脏,若不是仔细去瞧,谁也不相信这便是那位精明强干的侦骑队队长。
步七禽嘴角一动,似乎是想笑,但却终于没笑出来。宫牧野忙道:“步队长,尉迟鹰呢?为什么没看见尉迟鹰?他没和你们一块回来么?”
步七禽没说话,忽然跪伏于地,放声大哭。
宫牧野心中一沉,厉声道:“步队长,你快说,尉迟鹰他究竟怎么了?”步七禽痛哭失声道:“回……回太尉……尉迟都尉……他……他失踪了……”
宫牧野身躯一晃,险些摔倒。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自然知道,对军人而言,失踪几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但宫牧野毕竟是宫牧野,虽然尉迟鹰的下落不明令他心急如焚。但他仍然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从容, 缓缓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到屋里休息一会,再慢慢说。”
连干了三大碗美酒,又狼吞虎咽地将半只烤鸡吞下肚,步七禽的精神好了很多。待亲兵将杯盘碗筷收拾掉,步七禽开始向聚集在中军帐的宫牧野和一众军官将校讲述奇袭乌审和尉迟鹰失踪的经过。
“自从那天出发后,第二天晚上便进入了毛素乌大沙漠。娘的,这大沙漠真不是人来的地方,白天风沙肆虐,热得你恨不得脱层皮,晚上却又奇冷无比,冻得人筛筛发抖。一开始大家还能忍受,可是到了第四天,许多弟兄就受不了啦。偏偏这时我们又遇上了沙暴,不但队伍被冲散,还有数十个弟兄也被流沙活埋了。”
“尉迟都尉和小弟待沙暴过后,好不容易才将队伍聚拢,又继续前进。不料被沙暴这么一搞,我们带的水又不够了。大家知道,在沙漠中没有水,那是连一个时辰也支持不下去。”
围在一边的将校无不点头,他们久居边陲,自然知道,在大漠中无水,是何等残酷之事。
“到第五天,大伙儿都支持不住了。尉迟都尉下令斩杀一些马匹,以马血解渴。还说大伙儿反正已处于死地,与其死在这里,不如死在乌审,杀几个鞑子垫着,绝不能让鞑子小觑了咱们大周。大伙儿那时也都豁出去了,每个人喝几口马血,就跌跌撞撞拼命往前走。唉,这中间的艰难,那也不必多说了。”
众将听到这里,无不叹息。他们均知,这一句:“那也不必多说了”之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艰辛困苦和催人泪下的故事。
步七禽喝了一口水,续道:“第七天晌午,我们终于到了乌审,也发现了突厥小股游骑,咱们就顺着他们的蹄边,尚未被风沙淹没,找到了他们的粮草屯积地。”一名军官忽道:“据说乌审的敌军不下万人,而你们不过二千,这仗却是如何打法?”
步七禽笑道:“说来也没什么,尉迟鹰带大伙儿在粮仓外整整埋伏了一天,待天黑后才化装成突厥兵模样,只是左臂扎一块白毛巾作标记。大伙儿分成三队,第一队攻击放火,第二队掩护支援,第三队在外接应。如果第一队失败,第二队即行补上。分派完毕后,尉迟都尉就和况副队长各带六百人先后混了进去。步某则带了余下的几百人在外警戒。”
先前那军官道:“粮仓重地,自然防卫森严,尉迟都尉却如何带人混进去?”
步七禽道:“其实这也很简单,我们来乌审前,尉迟都尉曾派一支精干小队伏击了几支突厥人的巡逻队。口令、暗语都已弄清,假称是刚从前线来调拨粮食的军马,况副队长又精通突厥国语言,所以骗过守军。再说乌审驻军甚多,来往运粮押粮的军队也不少,谁还能一一辩认?”众将纷纷点头。
“尉迟都尉带人混入了粮仓后,立时分散在各处,大喊大叫,四处放火,鞑子也没想到鼻子底下会突然出现周军,最初是一片混乱,再说咱们都穿着突厥人的衣衫,大家混在一起,想不乱都不行。而守粮的几个军官,早已被我们暗中杀了。几百个弟兄乘乱在四下里乱泼鱼油,见各处粮仓均已着火,说什么也扑不灭了。尉迟都尉这才下令撤退,大伙儿在混乱中抢了不少马匹,分散冲出,回头一看,乌审粮仓中的鞑子犹自在火光中互相砍杀,嘿……”说到这里,步七禽已是满面笑容,众军官也不由哄然大笑。
顿了顿,步七禽声音重又低沉:“但在我们退出乌审时,却想不到正遇上一队紧急来援的敌军。大家混战一场,虽然杀了不少鞑子,但来援的敌军却也越来越多。我军人数又少,再加上人困马乏之际,不少弟兄丧了命。此时乌审的敌军也回过神,向我们扑来。尉迟都尉一看情势危急,急令大伙突围。但当时况永和二百多名弟兄被围住了,他便命在下和小俞带队先走,尉迟都尉则带了三百来人,拍马舞刀,重新又杀了回来。”
“但敌人实在太多。杀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况副队长带队突围,冲了数次,都冲不出去。上千名弟兄战死,况永也被乱箭射死。杀到后来,我和小俞虽然侥幸冲出,但尉迟都尉却陷进重围。本来我们还想再杀回去,但敌人的援军一队队赶来,几乎封锁了整个战场。没办法,我和小俞只好收拾残余的弟兄遁入大漠。总算皇天庇佑,在下和这百十名弟兄还算活着回来了。”
听完这一段惊心动魄,曲折艰辛的奇袭经过,帐中沉寂了片刻,但随即,便响起一阵暴雨般的掌声。不光帐中围聚的将校,还有帐外悄悄聚集的军卒,叹惜之际,一齐鼓掌。掌声雷动,犹如平地上突然卷过的一阵旋风。
步七禽环顾四周,上至白须白发的殿前太尉宫牧野,下至普通士卒,一齐鼓掌。此情此景,饶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也不禁热血沸腾,双目湿润。
又过了二日,流星探马来报,乌审遭我军奇袭,守军死伤惨重,所屯积的粮草,十之七八被一把大火烧了干净。
突厥大军因粮草被焚,兵锋大挫,只得推延进兵时日,待得重整军容,再来袭扰,已是一月之后。
此时,边关百姓自然早已迁移一空。突厥大将渥奇亲率五万大军前来,四处出击,却一无所获。心中这份恼怒可想而知,当即挥动大军直扑九镇,欲与周军决战。
宫牧野成竹在胸,先令各镇紧闭寨门,不许交战。又派数支小队,专门袭拢敌军粮队。渥奇久攻不下,双方相持近半月,粮草便有些供应不及。
本来突厥人粮草供给,一多半靠掳掠所得。这出兵将近一月,毫无所获,加之乌审又损失数万石屯积的粮米,突厥大军粮草将尽,军心大为沮丧。
渥奇惊闻乌审噩耗后,咆哮如雷。他想先攻下几座城镇就地补给粮草。谁知宫牧野早料到他会如此,早已晓谕各村镇,家家户户坚壁清野,绝不能留给敌军半粒粮食。
边关百姓早已恨透了无恶不作的突厥官兵,闻令无不凛遵。携家远走之际,留给敌军的只是一间间空房,一口口填塞的水井。渥奇无奈,只得从国内催调粮草。
这次运粮虽然严密把守,但沿途总有小股军马袭扰。宫牧野又派荆越率兵偷袭,渥奇急忙率军来援。但为时已晚,途中又连遭宫牧野所率精兵伏击,损失上千人。渥奇气得咆哮如雷,几乎晕去,但此时军中粮草已尽,将无战心,士无斗志,只得垂头丧气地收兵回国。
边关军民闻听喜讯,欢欣若狂。邻近乡民纷纷置办花红酒食,前来九镇犒军。宫牧野也颁下将令,全军祝贺,庆祝大捷。
在这一片祝捷的欢歌笑语声中,宫牧野欣慰之余,却又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之中。
尉迟鹰,你真的就这样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