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开始了工作生涯,每天早上我会用一小捧大米放在小电锅里做一点粥,然后我们就着五角钱一包的“榨菜”吃早餐。晚上我煮面条吃,有了朵朵的小锅后,我们发现,煮挂面比方便面省钱。朵朵是不吃晚饭的,却时常会给我带回些吃的,有时是一根火腿肠,有时是几个热腾腾的包子,有时是两个茶叶蛋。朵朵说她在公司有免费午餐,她使劲地吃使劲地吃,就把晚上的份儿给带出来了。她说公司就这点好,伙食实在不错,每餐必有鱼肉,还四菜一汤。可有一天我去朵朵公司看她的时候,正巧碰到午餐时间,只有一个白菜炖土豆,烂烂的一大锅,连点油星儿都没有。
霜姐搬到了离车站较近的一处平房,屋里比我们住的这间宽绰,竟然带着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我和朵朵去过两次,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也没有别的东西,所有物品都堆放在地上,只有一个可拆装的衣架是很漂亮的,甚至可以用“华丽”来形容。霜姐把所有衣服都挂在上头,从夏装到冬装,都是品牌时装,衣料上乘,价值不菲。鞋子就有二十几双,看得我和朵朵暗暗咂舌。
朵朵盯着一套“白领”新款夏装问霜姐:“霜姐,光这件衣服都够这里两个月的房租了吧?为什么不去租一间好一点的房子呢?位置不要太好的,大学村之外的单间也就一个月一两千吧,再买个电视一台电脑一张大床,少穿几件名牌就够自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
霜姐白了朵朵一眼:“你懂什么?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只有好好地包装了自己,才有可能找到机会,进入真正的富人层。这叫投入你懂吗?租间好一点的房子,一张电脑一张床,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不要那么目光短浅好不好!要想过那样的生活,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回华城去找个老公谁家还没个两室一厅的?来这里,就是要搏个大未来,有个大出息,懂不懂!”
我对霜姐的说法很是赞同,并且深深地为她的“深谋远虑”而备感钦佩。朵朵却撇了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后来霜姐就单独找我了,不太爱搭理朵朵。她把我单独叫到她的小屋去,为她补习英语。英语是霜姐的弱项,却是我的强项。在华城时,我的英文不只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市里的大学生英语演讲也获过三等奖。霜姐说她们公司要开发一个涉外楼盘,如果英语过关能调过去,薪水至少会翻一倍。
霜姐能有更高的薪水、更好的前程我当然是高兴的,于是我每天晚上到霜姐那里去给她做“家教”,对此我心甘情愿。我现在反正无事可做,霜姐曾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帮过我,她给我介绍了现在居住的小屋,还给了我一条棉被。
每次从霜姐那儿回来,朵朵都会板着张面孔,像个小怨妇一样叨唠:“又被拉去当免费劳力啦?那个孟小霜算盘打得可真响,白用人家当免费家教,还连顿晚饭都不供。”
“霜姐要减肥控制食量,晚上是不吃晚饭的。”我说。
“哼,不吃晚饭,那她就不会用别的方式回报一下吗?比如把你介绍到她们公司去先当个售楼员什么的,不是说她都当销售主管了吗?介绍个人过去很难吗?我看她是怕你去了抢了她的位置。我的白兔公主长得比她强,英语比她强,能力也比她强。”看了看我,朵朵接着说,“气质也比她强!就是心眼实,傻点儿。”
我想要反驳,刚一张嘴就被朵朵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块蛋糕给堵上了:“好吃吧?我下班时路过商业街买的,刚刚出炉的巧克力蛋糕,甜吗?”
我嘴里嚼着蛋糕含含糊糊地说:“嗯,真甜。朵朵,霜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们公司用人也不是她说了算……而且,她也不是没回报我啊,她说明天带我去做头发。”
“做头发?那个铁公鸡说带你去做头发?”朵朵的嘴巴张得很大,大到可以装进她手里的整块蛋糕。
第二天霜姐果然带我去做头了,是商业街的一家小发廊,一个铁皮房子,门是玻璃的,贴着几个大字“剪头五元、烫发十元”。屋里头有两张椅子,一面镜子,镜子前面的台子上凌乱地放着剪刀、吹风筒,地上满是或长或短的散乱的头发,黑的、黄的、紫的、综色的……
店主兼理发大工兼洗头小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平常男子,瘦瘦的,面色苍白,和我们院子里随处可见的外地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唯一像个“理发师”样子的是脑后扎着一个有三寸长的小辫,因为那辫子太短了,所以我怀疑,他是为了取得“理发者”的信任,让自己多点艺术气而临时留长的头发。
霜姐叫他“陈哥”。
我们来时店里无人,陈哥一个人坐在靠门边的凳子上低着头吸烟。霜姐叫了一声,陈哥抬头看到霜姐,眼神明显地亮了一下,然后满脸带笑地站起身请我们进去。我看着他站在门边的样子,很有些毕恭毕敬的意思。
霜姐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闲闲地道:“少抽点烟吧,屋里空气不好,而且,抽多了又咳。”话是对着陈哥说的,却不回头,眼神从镜子里斜斜地飞过去。
陈哥手忙脚乱地打开玻璃门,把手里的半根烟扔出去,又作势将屋里的空气向外扇了扇,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关了门回到屋里:“不抽了不抽了,这不是忙了一下午,有点累。怎么样,空气好点没?”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霜姐却不关心吸烟与空气的问题了,对着镜子关注地端详着自己:“我最近发质不好,发干,给我做个营养吧。还有,上次烫的头现在有点直了,能不能再做个以前的效果,但最好不用电烫了,太伤头发。”回过头,直直地看向陈哥,等他回答。
原本正细心地研究霜姐长发的陈哥一抬头,对上霜姐的目光,马上就转过脸去。我在一边看见他的左脸,竟然有些微微地发红。
把双手握在一处搓了搓,陈哥说:“没问题,看我的,保证您满意!”
霜姐看着陈哥到角落里的架子边调焗油膏,冲我眨了眨眼,笑了。我觉得她的笑容有点狡黠。
陈哥小心翼翼地往霜姐头上涂抹着营养发膜。我觉得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并且惊异地发现,这个貌不出众的男子,一双手难得地灵巧,每一次涂抹都好像一次温柔的抚摸。涂好了乳白色的营养膏,陈哥为霜姐按摩着头皮。霜姐闭上双眼,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舒服的呻吟。
于是陈哥按得更加卖力了。
霜姐坐在一边等待发膜渗透的时候,陈哥给我修了头发,用了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然后再给霜姐烫发。烫发的方法很特别,一根根极小的辫子细细地编成,等上半个小时左右,再拆开,一种最近流行的“方便面”似的小发卷就现出效果来了。霜姐看上去很是喜欢新发式,这种“纯手工”的方式,确实是不伤发的,回头向陈哥置疑地问:“能挺多久啊,这个?”
“三到五天吧,洗过头应该就会开了。不过没关系,开了你就来,我再给你做。”
霜姐满意地点点头。
来前霜姐说“瑶瑶我带你去做头”,那晚我们在陈哥的发廊里停留了三个多小时,其中,二十分钟是给我“做头发”的。
陈哥没提收钱的事儿,霜姐也没提。我们走出发廊的时候,陈哥还送了霜姐一瓶洗发水、一瓶护发素。
我的眼睛盯在霜姐的新发式上,说:“那个陈哥,他喜欢你。”
霜姐无所谓地笑笑:“我知道,他喜欢他的呗,跟我有啥关系?”
“我觉得这个陈哥人很好的,而且又有手艺,霜姐,你对他……”
“我对他?他一个外地人,连个打工仔都算不上,就那么个小破铁皮房子,还是租的。我对他,又能怎样?我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奋斗,就找个有点手艺的小乡下人?”霜姐撇撇嘴,表情有点不屑。
“可是,霜姐,他明明对你很好,给我们做头发,又不收钱。”
“我知道你的意思,瑶瑶,你觉得我利用了他对我的好感。对,就是这样,我的确是在利用他,但是瑶瑶,我可没对他承诺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再说,我给了他一个梦有什么不好?我给了他做梦的权利,并不代表着我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梦想。梦,我们各做各的。他应该感激我才是,像我们这样来北京奋斗的人,梦想,是最重要的,也是我们生活的唯一支撑,没了这个,我们还活得下去吗?”
我默默地回味着霜姐的话——梦想,是我们生活唯一的支撑。
霜姐抛开了梦想的话题,郑重地看着我:“瑶瑶,你现在的心态是不行的,这里是北京,你慢慢就会理解在这里生存的不易。因而,我们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哪怕是暂时的,哪怕是那些资源只能给我们带来一点点的利益,你也要抓住不放。只有这样,你才能在这里待下去,你懂吗?”
“你慢慢就会理解在这里生存的不易。”是的,在这里生存的确不易,其实,我现在已经体会到了,或许还不如早来两年的霜姐体会得深刻,但我能明白,也能理解霜姐所讲的“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才能在这里待下去”,是的,我理解并且也认同,更知道这话背后的辛酸和无奈。可是,那晚我还是无数次地想起陈哥看见霜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为霜姐做头时那种近乎于虔诚的姿态……每一次涂抹都像是一次温柔的抚摸……
我心里,有点酸。
隔了一天,霜姐说请我去“K歌”,站在小市场车站站牌下,我们等的却不是公交车。有车来接我们,是一辆小小的“富康”。开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不胖,却与所有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腹部已经带上了个小型的“游泳圈”;头发皮脂分泌过旺,还不至于秃顶发际线却很高;一张脸上也油油腻腻的,厚厚的嘴唇像是挂了两条“肥香肠”在脸上。
我坐在车后排,霜姐坐在“肥香肠”的旁边,回头让我叫“李哥”。我吞了吞口水,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
“肥香肠”带我们去了位于北三环的一处商圈,夜色的笼罩下各色霓虹闪烁,一派纸醉金迷的氛围。与大学村的小市场不同,这里的牌匾都张扬而大气,十几层的大楼灯火辉煌,行走其间的男男女女看上去都神彩飞扬,像橱窗里的模特一样熠熠生辉。“肥香肠”的一张油脸,在这灯火的映衬下闪着生动的光。
我们先去商场里的一处快餐厅吃了晚饭,霜姐点了很多看上去很漂亮很小资的小吃,水果沙拉、炒意大利通心粉、双色球冰淇凌,还有一个看上去五彩缤纷的“比萨”。事实证明这些快餐厅里的东西都是只靠着“卖相”哄人的,味道出奇的难吃。我边吃边怀念大学村里的“麻辣烫”,可一向不吃晚餐的霜姐,却吃得津津有味儿。
吃完饭我们逛了会儿商场,我当然什么都没买。那些商场里的衣服实在是贵得让人起疑,一件普普通通的小衫就要上千。我真奇怪这些东西真的有人会买吗?
霜姐给出了问题的答案,她买了两件我看上去很是普通却贵得吓人的那种衣服。钱是“肥香肠”付的。
坐在一家“量贩式KTV”的包房里,肥香肠和霜姐合唱了两首情歌,然后,就基本上是我“包场”了。我喝着饮料,四个小时里把我会唱的不会唱的总之是我所有听过的歌都哼了一遍。我不能停下来,因为沙发的另一头,霜姐和肥香肠靠得很近正在切切私语。我必须装作在很投入很用心地唱歌,而对他们之间的暧昧毫无反应、毫不知情,不然,我这个“电灯泡”的亮度就更大了。
即便是在唱歌,可我偶尔也还是能听到霜姐他们的对话。有一次霜姐说:“别,别,让她看见多不好!”
我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却用眼角的余光望过去,刚好看见霜姐侧过头,而肥香肠的嘴唇则从她的面颊上滑过去。后来他拥住霜姐,霜姐挣了几挣,就倚在他怀里……
回来时霜姐和我在商业街车站处下了车,就是我们来时等肥香肠的地方。男人没有坚持要送我们,熟练地和我们道了再见就绝尘而去,看来是霜姐平时训练有素的结果。
和霜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巷子里,我问霜姐:“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霜姐用鼻子哼了一声:“男朋友?他有家有老婆,怎么当我男朋友啊!”
“有老婆?那,那他,那你……”我有点语无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