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先是传出一个压低了嗓门儿、却带着怒意的声音,是汪军:“志浩,你昨天跟江嫒嫒住在一起?”
“嗯,是啊。”志浩的声音懒洋洋的。
“我说的是,‘住’在一起!”汪军在那个“住”字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没有回答。
“你可别想骗我,我可不像周云瑶那么好哄,我昨天去了江嫒嫒的住处,我看见你搂着她走进去,而且,还看见你们熄了灯!”汪军说。
“那又怎么样?我和她住在一块儿那又怎么样?我和她都是成年人,是她缠着我哭着求着要我,我那是可怜她懂吗?”
“你可怜她?那以后呢,你能一直这样可怜下去?如果你现在不理她不沾她,她过阵子自己也就走出来了,你现在去招惹她,以后要不要和她继续下去?如果不继续这种关系,那她不是更难过、更接受不了?你想过后果吗?”
“汪军你要搞清楚,是她来招惹我,而不是我去勾引她。至于后果,这玩意儿可很难说,没准儿我施舍要饭的一个馒头还能把丫噎死呢,不能因此就认为我的施舍就是错的。”
汪军有一两秒钟没说话,志浩的道理总是让人无话可说。
“那你想过瑶瑶吗?你不是说过你爱瑶瑶吗?”
“对,我爱瑶瑶,但那和江嫒嫒是两回事儿。我对瑶瑶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但瑶瑶不能给的,江嫒嫒都能给我,嫒嫒能给我一切男人想要的满足,生理的和心理的。住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屋里还六个人一个屋,过得跟和尚有啥区别?她自己送上来我为什么不要?而且汪军你知道吗,那个土大款给嫒嫒留了一大笔钱,她准备用这笔钱给我投资开公司,这可是我寻找了多少年的好机会,摆在面前你让我推出去?至于瑶瑶,我说过我爱她,以后也一样,等我借嫒嫒的帮助把公司发展好了,有了条件我才能更好地爱她。和嫒嫒的关系,对我和瑶瑶的爱一点影响都没有。就像我喜欢看西游记,但并不妨碍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是?”
一番话说得轻轻松松,还加了一个风趣幽默的比喻作为结束语;我在屋外却听得惊心动魄,身子晃了几晃,仿佛一脚踩空,从云端直坠入深渊,一颗心空空的,深不见底。
“我睡会儿,晚上还得去江嫒嫒那儿,我答应她最近都过去陪她了,瑶瑶那边你帮我兜着点,说我去谈投资的事儿了,别说漏了。”交待完毕却又意犹未尽地加了几句,“你没见江嫒嫒昨晚那样儿呢,整个一妖精,比我这个当了一年多和尚的还猴急。她跟那个土大款走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你要给我戴绿帽子也找一跟我差不多体格儿的哥们儿啊,找那么一半大老头子,一看就前列腺炎肾功能衰竭那伙儿的,到时候满足不了你,后悔可来不及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慢慢地回转身,向院门外走去,脚底轻飘飘的,像是没了生命的游魂。
走到车站,我才发现,怀里,那两袋豆浆还是热的,可是心,却彻底地冷了、凉了,被厚厚的冰雪封住了。
到商场我找到经理辞了职,说是老家有急事,必须马上赶回去。
然后我站在街上,给朵朵打电话,她前几天跟我说,韩峰家人要他早点儿回家过年,他已经回父母的住处了。朵朵一个人住着没意思,想早点回华城,问我要不要回去,我说我还得几天,让她自己先走。电话里我问朵朵,票订了吗?
她说已经订好了,是韩峰托人订的,就在明天。
我说朵朵,你能不能找韩峰再帮帮忙,给我也补一张票,没座位也可以,只要和你同一趟车就成,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朵朵说,我问问看,实在不成我们买站台票,上车再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朵朵的电话打过来了,说瑶瑶那边票订好了,不过确实没座号了,我们到车上补个卧铺或者去餐车找个茶座吧。
我说好,然后和朵朵订好,收拾好东西晚上就去她家暂住一晚,明早一起去火车站。
在外头逛了一天,买了几件东西准备带回去,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可是出来也有小半年了,总要带点什么。
晚上回到大学村,赵志浩果然不在,汪军说,志浩去谈生意了,晚上就不回来了,让我和你说一声。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眼睛不敢看我,望着地面。
我回房收拾了一个小皮箱,把余下带不走的东西用床单包好,跑到隔壁那对姐妹那儿,写了张纸条连同包裹暂存在她们房里,托她们交给丹露姐。我在纸条上说,我回华城了,这些东西托她代为保管,年后我就回来。房子快到期了,到期我还没回来,就让房东租出去吧,等再来时我也想换个环境。最后我说到家会给她来电话,而且,我一定会回来的,很快。
我没提赵志浩这个人,也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我想,没有必要了,这个人,不值得我再去浪费一丝感情、一点心思。
可是,心里,却还是血淋淋地痛啊,第一次,我明白了所谓“心痛”的真实意义。原来,的确,那块叫做“心”的地方,会紧缩着、被大力地揉捏般的,狠狠地疼痛。
朵朵在他们家附近的车站接我,把我带回她和韩峰的小窝。小屋干净整洁,朵朵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整整一个小皮箱里都是给父母带的礼物,说是韩峰买的,一脸的骄傲。
厨房的餐桌上放着朵朵准备好的晚饭,急着向我展示她的手艺,让我尝尝味道。看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儿,且不论味道如何,那个活了二十几年却连面条都煮不好的朵朵,竟然能弄出三菜一汤来,不能不说,实属一大奇迹。
房间里明显地有两个人的痕迹,朵朵的卡通贴图、毛绒绒的小熊、娃娃,一个大大的长耳朵兔子被朵朵唤做“瑶瑶”,说那是我;门后有一个飞标用的靶子,朵朵说那是韩峰最爱玩的,卫生间里两个人的牙具肩并肩地靠在一起……
曾经以为,有一天,我也会有一间这样的小屋,到处飘散着我们两个人的味道,角角落落里都是两个人的痕迹,若有若无的温馨……我使劲儿地吸了一口气,让眼眶里的泪水倒流回去。
还好,我和朵朵两个人的爱情,总算有一个修成了正果。我想。
朵朵看出我情绪不大好,也觉出我忽然地想要提前返乡定然事出有因,但平日里喜欢唠叨的她没问我任何问题,也避开了她和韩峰之间的话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叽叽咕咕地讲着我们在华城时的旧事,老师同学校园街道家人……那些天真的快乐的过往。我安静地听着,朵朵是懂事多了,真正的爱情不只会让人快乐,而且会让人成熟成长,多些人生的智慧。可是我的爱情呢,除了虚假、伤害和耻辱,又带给了我什么?
关了灯,我却依旧无法入眠,总是翻来覆去,虽然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可朵朵还是察觉到了。打开灯,朵朵说,瑶瑶我们不睡了,好容易又聚在一块儿,我们像以前一样,上网玩通宵吧。
朵朵把我平时喜欢逛的论坛一一打开,大呼小叫地表示着惊奇:看,瑶瑶,你以前写的那个帖子还有人跟呢,都好几个月了吧,这论坛就没有这么好的帖子,也没啥人才,只有我的小兔公主才是个大才女!见我没什么反应,又点着另一个帖子道:“看,瑶瑶,是那个‘贱客’!你不在,他倒招遥上了。瑶瑶你写个帖灭了他,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玩文字’的,就他那两把刷子,还泡坛子呢,有我的瑶瑶在那会儿,他算哪棵葱?”
我看了一眼是“红尘剑客”,以前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马上往上蹿火,恨不得立刻十指翻飞把键盘拍翻,让电脑上的文字化做一块块青砖向他头上拍过去。在学校时我经常上这个论坛,写出的帖子十有八九会被“墙上的猪”给带上大红花,这个“红尘剑客”于是打翻了他们家的醋瓶醋罐醋缸,大呼小叫地挑我文字的毛病,包括一个半个的错别字也要揪住不放。瑶瑶带领学校里的同学死党,号召我在坛子里的大小“粉丝”一通口诛笔伐,三五天就把那个“贱客”给干沉了。
在朵朵点开的帖子里,我看到很多跟帖,他们对着“贱客”那些絮絮叨叨堪比老太婆裹脚布的文字大加褒扬,其中有不少熟悉的名字,竟然是想当年力挺我的“铁杆粉丝儿”。才不过三两个月不来吧,就都改弦易帜大模大样地投入敌方阵营了。想当初在我的帖子里,就差没把我夸成文坛奇葩,顶礼拜膜了。可见人总是人走茶凉的,总是世故的,总是现实的,哪怕只是为了一点点文字带来的愉悦,都可以轻易地抛弃自己的立场与坚持,何况,那个江嫒嫒给了赵志浩我所不能给的“物质”与“身体”的双重满足?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呢,我的“爱情”吗?我的“真心”吗?我不合时宜的“坚守”与“单纯”吗?这些,与现实的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见我依旧提不起兴趣,朵朵关了网页,说,瑶瑶我们看片吧,我最近买了好些碟呢,给你放几个好看的。朵朵拿出一个碟包,里头花花绿绿的,都是些动画片和韩剧。朵朵知道我不太爱看韩剧,对动画也很挑剔,特意挑了一部台湾偶像剧,是吴尊和SHE里的“E”主演的《花样少男少女》。里头男女主角纯纯的恋爱,绕来绕去地爱慕着对方却不肯说穿,品尝着那种隐藏于心的快乐,爱了十几集竟然还没有亲吻。以前,这种片子是我的最爱,和所有我这个年纪的女生一样,我们觉得共同生活的柴米油盐远没有这种纯真浪漫的情感来得感人。可是,今天再看这样的情节,我却在心里生出一种讥讽,对以往的自己的讥讽。这世上真的有“纯洁的情感”吗?这样的片子之所以好看,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在现实里,永远无法拥有罢了。
在尊和E终于亲吻的时候,朵朵意犹未尽地关了电脑,相比依旧神采奕奕的朵朵,同样一夜未睡的我,却是脸色灰白、眼泡浮肿。洗过脸对着镜子我苦涩地笑了,虽然没有一夜白头,但现在的我,心态却与以往有了太大的转变。
坐上火车,车窗外的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晨雾里,冰冷而灰暗的颜色。我忽然觉得,这是座冰冷的城,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在这儿,我经历了艰苦的生活、经历了感情的挫折、经历了应聘和工作过程中的人情冷暖,却没有我想象中的收益。如果说唯一的“收获”,那就是我成熟了许多,一种无奈的成熟。
我把手机里的电话卡拿出来,扔向窗外。
车厢里放着一首老歌:“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总要经历苦痛挣扎……”
泪水到底还是流了出来,对这座给我带来了伤痛与磨难的城,我竟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留恋,就算当初离开华城时,也没有过的一种类似“离家”的心酸与不舍。这座冰冷的城,他固执地很难去接纳它之外的“外乡人”,他给那些人数不清的挫折苦难冷遇,他板着面孔高傲地拒绝包容,可是,他就是有那么一种魅力,不仅使四面八方的外乡人前仆后继地涌入他的怀抱来“寻梦”,而且,还在对他的怨恨与责怪中生出一种更迫切地想要融入他的情感。
北京,我不知是该爱你还是该恨你,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因为,你在我心里的位置竟然已经超越了我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华城。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我竟然更坚定地觉得,这里,才是我的故乡,我应该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