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南宫嚚围城后的第一日,平静的过去了。
第二日白天,城外的东、南、西三面的驻军仍旧没有攻城的迹象。
原国、毛国两国派出本国的几个乡兵,举着盾牌在城下游走,碰到城上有熟悉的城门卫卒,便开始喊话:
“乡亲们,成周已经攻下了,姬匄逃了,打开城门吧,以免自相残杀,大司马说了,打开城门者赏金千鍰……”
“乡亲们……”
金,即是铜,六两为鍰,千鍰即六千两,十六两为一斤,计三百七十五斤。铜粮比为一比二百,千金可换取约七万五千斤粮食,赏格不可谓不重。
大司马南宫嚚相信,乡兵们的喊话,很快就会传入城内,这些城门卫卒都是在城内居民及任侠当中招聘,他们可没有对誓死抗争的决心。其中部分人,肯定会把赏金的消息通知给城内的世家或任侠。
任侠,后世两汉时期开始称为“游侠”。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侠,以武犯禁。任侠包括刺客、侠客门客、等。
这个年代,许多贵族世家的庶子,没有承袭爵位和继承家业田地的权利,在家族内地位低下,不受待见,往往郁郁不得志,离家出走,摇身一变,成了任性游走于各国的侠士。他们或独处,或成班结队,投靠各国高门显贵,为权贵所用,或自组帮会,收钱办事。
王城内一直就有不少任侠,城门卫卒有的也是任侠出身。
王城内现在还居住有三万多人口,比王城鼎盛时期的十万余人口减了不少。王城内居住的一些世家,不少在“两王之争”时期都是姬朝的支持者,他们当中有的与畿内的毛、尹、原、召四国公族同姓同宗,平日里往来密切。套用姬彤后世的话说,就是姬朝一党在王城的群众基础很好。
大司马南宫嚚深信,王城根本不需动用兵力攻打,就能收复。
在王城被围的三面,大司马派出了几股乡兵,日夜监视各城门动静,以俟王城内的人打开城门。
一直到第三日夜,子时过后。
在王城圉门(南门)城门后的马道旁,出现了十几个身影,人人都是紧身黑衣打扮,腰挎短剑。
在圉门城楼上执勤的一个卫卒,咳嗽了两声,这十几个黑衣人蹑步循着城门旁的马道而上,十几息后,黑衣人出现在城楼门口。城楼旁七八个手执长戈的执勤卫卒,与黑衣人会合到了一处。
其中一黑衣人人打出一个手势,然后加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二十几人便冲入了城楼。
“谁?”
“啊……”
城楼内接连传出十几声惨叫,间或还有求饶声。
“大兄,城门钥匙找到了。”
城楼里的士兵全完了。
少顷,这二十几个手持带血的宝剑出了城楼,顺马道而下,直扑城门。
城门内的两扇城门由一根巨大的门栓卡住,门栓一头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要想开城门,就要有钥匙,除非硬砸。
与此同时,在王城的西左门,上演着另外的一幕。
城内近两百世家子弟和护院手持长戈短剑,直冲城门。
西左门的门洞内只有两伍士兵,正抱着长戈打盹,还未完全清醒,便被围住了。
近两百人解除了门洞内士兵的武装后,自觉分成两部,守住了左右两侧马道,防止城楼上的士兵冲下来。
有几个人,抡起大铜锤,开始“叮哐”猛砸城门锁,声音传出很远。
他们对城楼上守城的士兵估计错了,城楼上的这拨士兵正是来自巩国的士兵,他们是被督战队给逼着上的城楼,这些人对脚下城门洞内那么大的动静罔若未闻,谁都没有往下冲的趋势。
两座城门差不多同时被打开,一拨为任侠,一拨为世家。
王城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失守了。
在城外守候的围城士兵,奔涌而入,直扑原寿过的内史府。
原府的一百府卫,要分守偌大的府邸,面对成百上千的简城军队,他们就像几片枯叶般,被雨打风吹而下。
原寿过跪坐在原府大殿的正堂,堂内烛火通明,原寿过还端着一册《书》在阅读,士兵们冲进堂内时,原寿过正看到《毕命》篇。
即便是戈矛环饲,原寿过也未皱一下眉头,直到把《毕命》篇看完,才站起身,缓缓走向堂外。
能做到内史的人绝不是蠢货,原寿过应该算到了王城会在今夜失守,即便是他加派督战队或者是自己亲临城头监战,也是于事无补。
即便是逃出王城,首先在周王姬匄那儿也没法交代,携家带口的逃亡它地也不可取,始终摆脱不了原国族人的追杀,与其惶惶如丧家之犬,还不如从容赴死。
这个时代的人有时候就是死脑筋,被礼教给洗脑洗迂了,不愿意去往蛮夷之地。如果是姬彤处在这个境地,肯定会选择逃往楚国以南的蛮夷之地,往山林里一钻,谁能找到,至少能逍遥一生。
王城收复了。
大司马连夜派出信使,前往简城报告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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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收复的消息在一日后传到简城。
简城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许多人甚至仰天而泣。
十二年了,当年一万多人黯然离开王城,一路餐风露宿,甚至面对晋军的追杀围堵,历经艰难到达简城,在简城一落脚就是十二年。十二年间,有的夫妻相盼,有的父子相离,事亲不能以孝,宗祠不能得祭。如今,王城收复,简城人久压心底的归乡念头,重新活涣起来,慢慢变得炽烈。
在没有鞭炮鸣放庆祝的年代,人们的庆祝方式很简单,就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闲话,闲话这些年的艰辛,以及返回王城后的打算。
处在王宫内的姬彤,自是第一时间得到了王城收复的消息,但姬彤却并没有简城国人那般的兴奋,反而在冷静的思考。
姬彤思考的是,既然姬匄未死,畿内的大势就未定,最终谁能笑到最后,谁也说不准。姬匄的身后是晋国,还有晋、齐、鲁、宋、卫等国的支持,这么庞大的力量,恰如一只巨型的车轮,相比之下,简城就如一只螳螂,这只螳螂能否抵挡住巨轮呢。
姬彤认为,简城的力量如今在迅速的壮大,现在简城最需要的是时间,快速发展的时间,可惜,这个时间被左司马儋翩给缩短了,而且缩得很短。
(真实历史上,儋翩现在还没有攻占成周,周王姬匄要到今年冬天才逃出,也许是姬彤这只蝴蝶的扇动,改变了历史进程。)
大宰毛得,第一时间就遣人照会秦、楚、郑、吴、陈等国,王城收复,隐王姬朝一脉将重主王周。
大宰召集大司徒召预、大宗伯姬谌、大司寇姬宪等人,安排重回王城前的诸般事项,简城的粮草要起运,各官寮要搬迁,畿内的乡兵需要组织等等。
大宰很忙,王后也没闲着。
王后派出了自己的家臣,嬴连和嬴重,分别出使楚国和秦国,寻求支持。一个是自己的胞姐,一个是自己的亲爹,不给予大力的支持明显说不过去。
王后的心智绝非一般妇人可比,知道这个时候再不彰显威力,以后新王即位,主弱臣强的局面会愈发严重。
姬彤也得到了大宰安排了的任务,姬彤要组织木器工坊、织造工坊、皮革等除冶炼外的所有工坊的搬迁,迁往王城。
木器工坊的匠人要到王城去修复王宫,还要打造弓弩、战车,削制羽箭等,皮革工坊的匠人要到王城去为乡兵们制造甲胄,织造工坊的织女们要赶制礼服等等。除冶炼工坊和瓷器工坊因为矿物原料产地原因不宜搬迁外,其余工坊尽皆迁往王城。
姬彤对于此时大量搬迁工坊的做法颇有意见,但又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只能保留,尽心尽力的去完成。
大宰、大司徒、大司寇首先启程前往王城了。
因为王城王宫损毁严重,需要修缮之后才能入住,所以王后、太子、王姬等人需先在简城等候,等待王宫修缮完毕后再启程前往。
简城只留下大宗伯姬谌一人主事,负责王宫安全保卫以及太史寮等部门的事宜。
三日后,姬彤带领宝丰新城各工坊的第一批匠人开始迁徙。
两百余辆鸡公车,数十架战车,一千多匠人,如一条长龙,行进在沣邑至王城的驰道上。
这条驰道始建于商代,一直沿用,平王东迁后,从王城通往南方诸国的这条驰道,又经历大规模的扩建整修,而后又有候人(官名,职为迎送宾客和治理道路等)署的不断维护,驰道非常的平整易走。
周代讲究“道路以树”,驰道两旁早年栽植的白杨,现已长成参天大树,路人行走在驰道上,有荫凉可乘。在驰道旁,每隔十里便会有驿、置的馆舍,驿置相当于后世的驿站,只是随着周王室财力的衰微,养不起太多胥、徒,其中许多驿置的馆舍已空无一人,但这并不妨碍行人在此处歇脚。
顺着宽阔的驰道北行,过梁邑、伊阙关、伊水桥、洛水桥,队伍于两日后便抵达王城。
这是姬彤穿越后第一次来到王城,看着王城城墙上烧毁的城楼,一下就勾起了姬彤前身的儿时记忆,前身离开王城时,已有六岁,对王城的记忆颇深。小时候,姬彤生活在姬朝的王子府,站在府内便能看见王城城墙上的几处城楼,直到有一日城楼被大火烧毁,王城开始大乱,后来姬彤便搬入了王宫居住,开始改口叫姬朝“父王”。
姬彤带领队伍从王城圉门而进,姬彤直接前往大司徒府交接公务,匠人们则由各工坊坊正带往北城的工坊区。
大司徒召预的府邸,位于王城东部,是一座世袭的公爵府邸,门楣上挂着的牌匾,阴刻着“召公府”三个大字。大司徒召预之先祖乃是周朝初年著名的辅政大臣“召公”,姬姓,被封于召国,后代以“召”为氏。
召公府很大,这是姬彤进入召公府的第一感觉。第二感觉就是,召公府很乱,到处杂草丛生,房檐下瓦砾成堆,只有进入内府的走道比较干净,应该是这几日新打扫出来的。
在召公府门子的带领下,进入三进院后,姬彤看见了大司徒召预。
三进院内,有一排矮檐房保存尚为完好,打扫的也很干净,大司徒就站在矮檐下等候姬彤的到来。
“王子,这一路过来可有何感想?”召预笑着问道。
“只有四个字,百废待兴。”姬彤也笑着答道。
“呵呵,里面请,府内几处主殿业已荒废,只能在此地待客了,还请王子见谅。”召预伸手延请道。
姬彤连忙拱手客气道:“大司徒切莫如此,如今王城哪里还有完好之地,俗语说的好,因陋就简嘛,以后就好了。”
在屋内分宾主坐好后,姬彤简要的汇报了此次工坊搬迁的情况,并呈上记录在宝丰纸上的搬迁明细,算是完成了这一趟的使命。
大司徒收下了明细,转身从身后的木架上取出一个锦盒,郑重摆在姬彤面前的案几之上,亲手打开锦盒,盒内露出一把黄灿灿的铜钥匙。
“这是?”姬彤不解的问道。
大司徒召预神情有些怪异的说道:“此为原伯府仪门的钥匙,大宰吩咐,这原伯府以后就作为王子你的府邸。”
召预说完,静静的观看着姬彤的反应。
姬彤愣了一下,不就是一个居住地,至于搞得这么隆重吗?等等,不对,我的府邸,意思是我以后都不能居住王宫了,也是,自己已行冠礼,成人了,不能居住王宫。
那么,还有一个信号,那就是王位人选之事已定。
姬彤反应过来之后,马上平静了,笑着捧起锦盒,说道:“谢谢大宰和大司徒的关心。”
“不知王子对今后有何打算?”大司徒问道。
“顺其自然吧。”姬彤扬眉答道。
“好,顺其自然好。”召预拍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