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生自入宫来都是带着面具的,一张黄铜的面具将他有情或无情都混沌为喜怒不行色。
馨儿知道他是谁,自然对他尤为爱护,再由我的纵容,他的衣食都与渼儿、滋儿无异,每日也同渼儿、千秋一同受教于先生,在我身旁承欢。
他和渼儿一样,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可有称心如意的?”我以同样的话问他,若是可以,盼他永忘仇恨,只记得我对他的养育之情。
他也静默了,望着我,双眼的神情在黄铜面具下空洞难辨。
“我该出宫去了吗?”他也是一反问,声音较渼儿的木然。
“我不想你一辈子带着面具过活,权宜之计不是长久之策。我会去求陛下,赦免薛氏的罪,还会将你父亲的财资都还给你。”
这四年来,我极力的向他展现我的真诚,可,到如今我依然毫无把握,世道真有轮回,上天是要我尝尝当年薛留居的苦。
“小民拜谢夫人!”他也只是道谢,是欲离去,还是不想离去?
“请夫人许我留在宫中,小民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他继续道。
不知怎的,我忽然意识到去留不由得我左右,他是心里早有了主意。
“你是有心爱之人了?”连我都震惊,他伏在我面前不动,何人让他坚持如此?又是何人让他能将自身也抛却了?
莲儿是馨儿一手调教出来的,聪明、懂事、忠诚,我嘱咐她暗中注意玄生,避过馨儿。
玄生与宫中的王子都是不多话的,包括渼儿。
自是早课完了,渼儿会被李忱叫去。国子监的博士也走了,留下的只有玄生与千秋,因千秋与玄生是破例选入国子监的,他们的桌案都在最后,与最末排的王子的桌案也隔开了几步。
宫门口一个白白的额头在门口探了探,见里面全无人了,壮了胆子走了出来。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娥。
“请问,玄公子……”
小宫娥扎着环髻,提着高腰襦裙显得生怯。
玄生与千秋都回头去,那小宫娥一见玄生的脸,顿时退了几步打了个寒噤,千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都让你听我所言把那面具拿了,你就是不听,惊了花容失了色。”
“他们都走了,你竟在我面前端起姐姐的架子贫嘴了!”玄生搁下笔,虽看不清他的神色,听来也是带笑的,小宫娥顿时松了口气。
千秋当初身量最小,怎么看着都比同岁的渼儿与玄生要小,其实她比二人同样都年长了三岁。
“他们可是没带着面具的。”千秋在众皇子面前是不笑的,连她自己不知何时起说话小心的很,唯独在玄生面前,笑面易浮。而只有玄生看得她笑的半慵半懒的快活,眉梢、唇角的那一抹颜色似朝阳似醒非醒的睡影,又似月上江水凌波微动的倒影。
小宫娥睁着大眼看着千秋,一时忘记了来此所谓,也全不在意他们之间的玩笑,半晌呆愣之后,又走上前几步,“姐姐,你真美!”
这倒换了千秋一怔,明明无人应和,她转眼美目微怒瞪了一眼玄生,“不许笑。”
“谁笑了?”小宫娥不明所以,向着她的眼神看去,又看到了玄生的“冷面”。美丑就这样都在面前,她真不知看谁好。
“姐姐怎知他笑了?”
“他本是个极易懂的人,不过带了面具罢了。”千秋一边说一边收拾了书册,玄生也收拾了书册,两人同时起身。
小宫娥不明所以,晃着脑袋正在想千秋所言何意,待到千秋问她,为何而来?她才刚刚想起,顿时两眼红了。
“奴婢本是司乐府新来的宫娥,掌七弦琴的。岂料尽早七弦琴的琴弦断了一根,奴婢昨日离去时还是好好地,今日不想如此。宫中的乐官早说了,那琴是王侯之家进贡宫中的,坏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好心的姐姐说玄公子擅于补琴,奴婢特来请玄公子救命的。”
说罢,小宫娥就要跪下了,玄生一把抬起她的胳膊,点头就应了。小宫娥泪还未干,又笑了起来。
玄生只看千秋,千秋摇了摇头,她是不去的。平日里她除了在国子监,就是在凤仪宫,从不在宫内胡乱走动。
玄生通晓七弦琴,在宫娥内广为流传,任何曲子只要他听得一遍,就能获其精魂,闲暇之时有人邀他弹琴,他从不拒绝,若说他不与众皇子深交而说他不善言辞,他又是很得宫娥喜爱的。
若是不看他的面具,他独有风姿,发长飘然,阑衣萧萧。除了七弦琴之外,书法了得,文采飞扬。且他脾气是极好的,他就像是宫中那些寂寥春心中荡漾的一梦,有人祈盼能够亲自拿下他的面具,能够让他为自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