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泰西各国通商以来,中外情形,已在变于往古。曾国藩深知时势之艰,审之又审,不肯孟浪将事,其大旨但务守定条约,示以诚信,使彼不能求逞于我,薄物细故,或所不校。
曾国藩自谓不习洋务,前岁天津之事,论者于责望之余,加以诋议,曾国藩亦深自引咎,不稍置辩。然其所持大纲,自不可易。居恒以隐患方长为虑,谓自强之道,贵于铢积寸累,一步不可蹈空,一语不可于张。
其讲求之要有三:曰制器,曰学技,曰操兵。故于泸局之造轮船,方言馆之翻译洋学,未尝不反覆致意。其他如操练轮船,演习洋队,挑选幼童出洋肄业,无非求为自强张本。盖其心兢兢于所谓绸缪未雨之谋,未尝一日忘也。
这是说曾国藩办理洋务的情形。
凡上所述,皆就曾国藩生平事业的各方面而言。对于曾国藩始终不变,持之有恒,疏中亦曾谈及:
至其始终不变,而持之有恒者,则惟日以克己为体,以进贤为用,二者足以尽之矣。大凡克己之功未至,则本原不立,始为学术之差,继为事业之累,其端甚微,其效立见。曾国藩自通籍后,服官侍从,即与故大学士倭仁,前侍郎吴廷栋,故太常寺卿唐监,故道员何桂珍,讲求儒先之书,剖析义理,宗旨极为纯正,其清修亮节,已震一时。
平时制行甚严,而不事表暴于外;立心甚恕,而不务求备于人;故其道大而能容,通而不迂,无前人讲学之流弊。继乃不轻立说,专务躬行,进德尤猛;其在军在官,勤以率下,则无间昕宵;俭以奉身,则不殊寒素;久为众所共见。
其素所自勖而勖人者,每遇一事,万以畏难取巧为深戒,虽祸患在前,谤议在后,亦毅然赴之而不顾。与人共事,论功则推以让人,任劳则引为己责;盛德所感,始而部曲化之,继而同僚谅之,终则各省从而慕效之,所以转移风气者在此,所以宏济艰难者亦在此。曾国藩秉性谦退,受宠若惊,从戎之始,即奏明丁忧期内,虽稍立功绩,无论何项褒荣,概不敢受。
适服阕之后,战功益著,宠命迭加,其弟曾国荃累以战功晋秩,亦必具疏恳辞,至于再四。其深衷尤欲远避权势,隐防外重内轻之新,故于节制四省节制三省之命,辞之尤力,非矫饰也。临事则惧大功之难成,终事则惧盛名之难副,故位望愈重,而益存歉然不足之思。
前几回任两江,朝廷许以坐镇,闻曾国藩仍力疾视事,不肯少休,临没之日,依旧接见属僚,料检公牍。其数十年来,逐日行事,均有日记,二月初四日绝笔,犹殷殷焉以旷宫为疚。战兢临履之意,溢于言表。此其克己之功,老而弥笃,虽古圣贤自强不息之学亦无以过之也。
自昔多事之秋,无不以贤才之众寡,判功效之广狭。曾国藩知人之鉴,超轶古今;或邂逅于风尘之中,一见以为伟器;或物色于形迹之表,确然许为异材。平日持议,常谓天下至大,事变至殷,决非一手一足之所能维持,故其振拔幽滞,宏奖人杰,尤属不遗余力。
尝闻江忠源未达时,以公车擢都谒见,款语移时,曾国藩目送之曰:“此人必立名天下,然当以节烈称。”后乃专疏保驾,以应求贤之诏;胡林翼以臬司济兵,隶曾国藩部下,即奏称其才胜己十倍;二人皆不次擢用,卓著忠勤,曾国藩经营军事,卒赖其助。
其在籍办团之始,若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王鑫杨岳斌彭玉麟,或聘自诸生,或拔自陇亩,或招自营伍,均以至诚相与,俾获各尽所长内而幕僚,外而台局,均极一时之选。其馀部下将士,或立功既久而浸至大显,或以血战成名,监敌死绥者,尤未易以悉数。最后遣刘松山一军入关,经曾国藩拔之列将之中,谓可独当一面,卒能扬威秦陇,功勋卓然。
曾国藩又谓人才以培养而出,器识以历练而成,故其取人,凡于兵事饷事吏事文事有一长者,无不优加奖借,量材录用。将吏来谒,无不立时接见,殷勤训诲。或有难办之事,难言之隐,鲜不博访周知,代为筹划。别后则驰书告诫,有师弟督课之风,有父兄期望之意。非常之士与自好之徒,皆乐为之用。虽桀骜贪诈若李世贤陈国瑞之流,苟有一节可用,必给以函牍殷勤讽勉,奖其长而指其过,劝令痛改前非,不肯遽尔弃绝。此又其怜才之盛意与造就之微权,相因而出者也。
除夹叙夹论而外,薛氏在篇末对曾国藩给以总评:
窃尝综叙曾国藩之为人;其临事谨慎,劝应蝇墨,而成败利钝,有所不计,似汉臣诸葛亮,然遭遇盛时,建树宏阔,则又过之;其发谋决策,应物度务,下笔千言,穷尽事理,似唐臣陆贽,然涉历诸艰,亲尝甘苦,则又过之;其无学不窥,默究精要,而践履笃实,始终一诚,似宋臣司马光,然百战勋劳,饱阅世变,则又过之。
其所言,虽不无溢美之辞,然而面面俱到,条理井然,远非上述四位督抚奏疏所可及。所说曾国藩所以转移风气,宏济艰难,是因“克己”,虽或有重视个人本位之处,亦自有其价值。
薛氏在上一疏内,对曾国藩治军、治政、持躬、处世诸大端,均曾述及;独于曾国藩的文学,未曾论列。薛氏对曾国藩文学,所作《寄龛文存序》曾说:
桐城派……流衍益广,不能无窳弱之病。曾文正公出而振之。文正一代伟人,以理学经济发为文章,其阅历亲切,迥出诸先生上。早尝师义法于桐城,得其峻洁之诣。平时论文,必导源六经两汉。……故其为文,气清体阔,不名一家,足与方姚诸公并峙;其尤峣然者,几欲跨越前辈。
其所评论,入情入理。
(四)刘蓉评曾国藩
曾国藩逝世不久,其友人刘蓉亦相继沦谢;刘蓉曾为曾国藩作墓志铭之铭文,对于曾国藩生平亦有所叙论:
国有治乱,任贤者昌,惟圣御世,与时弛张。道光末造,亢极而僵。吏惰民偷,卒嬉于伍,徒乘之,揭竿起舞。天祚圣清,笃生元辅,重奠八荒,为国肱股。始公通籍,翱翔掖垣。显皇初政,抗疏陈言,謇谣之风,帝心所简。起公衰麻,戎符往绾。时寇方张,百城溃乱。羹沸于鼎,当者糜烂。公倡义旅,豪杰景从。虎飞龙啸,吐气如虹。锐师东讨,靡坚不攻。大江南北,扼塞四通。利钝无常,或伤众毁;孤忠吁天,义泣神鬼。亦或左次,敛兵祁门;豺狐夜嗥,星日尽昏。百忧所丛,不震不悚;一柱屹然,华岳之重。卒夷大难,奋绩鹰扬,殪渠扫穴,寸碟袅狼。以义擎天,浴日于海。荡涤垢污,河山无改。帝劳相臣,建侯剖符,俾善畿辅,再镇三吴。民讴于野,弦歌载途。公心廓然,与物无竞。敛聚群谋,虚己以听。虑周六合,不耀其明,渊衷自惕,妇竖归诚。群彦煌煌,洪织高下,大匠陶熔,归诸一冶。何材不植?何功不庸?片长思奋,大受以隆。公不自贤,厥心愈下,被宠若惊闻过则谢。退偃一室,仰思古人,尚友千载,适契以神。发为文字,怪伟纵横,雷霆砰击,金石锵鸣。蹴踏百家,孤怀自赏,跨宋轶唐,近古无两!(曾文正公全集)
此文对于曾国藩的军功政绩,德行文艺,均有论及。
(五)郭嵩焘评曾国藩
刘蓉作铭后,墓志尚缺,郭嵩焘乃承刘蓉之意而叙之。郭嵩焘,亦是曾国藩的至友也。其言说:
咸丰初,寇发广西一隅之地,所至糜烂,盗掳金陵十四年,尽蹂江浙两省地,披而有之。公以侍郎奉母丧归,起乡里讨贼。奋其口占哗之儒,之民,烫长江万里,蹙贼踣之,天下复睹又安,民用苏息。
已而合肥李公平捻逆于鬲津,湘阴左公殄回乱于关陇,皆用公荐看擢,席其遗规,遂葳成功于时,江以南扰乱尤深。公再督两江,嘘枯翦藏,煦濡群萌,孤嫠有养,儒宿有归,渐摩滓涵,纳之太和。故公功在天下,而江南之于公若引之以为己私。
公始为翰林,穷极程朱性道之蕴,博考名物,熟精礼典,以为圣人经世宰物,纲维万事,无他,礼而已矣。浇风可使之醇,敝俗可使之兴,而其精微具存于古圣贤之文章。故其为学,因文以证道。常言载道者,身也;而致远者文。天地民物之大,典章制度之繁,惟文能达而传之。俛焉日有孽孽,以求信于心而当于古。其平居抗心希古,以美教化育人才为己任;而尤以知人名天下,一见能辨其才之高下与其人贤否。
满洲塔齐布公,新宁江公忠源衡阳彭公玉麟,善化杨公岳斌,或从末卉及诸生奖拔为名臣。其于左公宗棠趣尚不同,而奇左公智术,以公义相取。左公亦以显名天下。片长薄技,受公一顾,争自琢磨砥砺,敦尚名节,在军必立事功,在官为循吏,曰:“吾不忍负曾国藩。”而公敛退虚抑,勤求己过,日夜忧危,如不克胜。自初仕及当天下重任,始终一节,未尝有所宽假。及其临大敌,定大难,从容审顾,徐厝之安,一无疑惧此公道德勋名被于天下,被之万世,而其意量之闳深,莫得而罄其用而窥其藏也。
又说:
公器量恢闳,望而知其伟人。生平趣舍是非,求信诸心,不与人为去就。而精鉴微识,一言一事,研核无遗。尤务规其大而见其远。始出治军讨贼,以东南大势在江险,不宜尽弛与贼,力请以水师自效。及为钦差大臣,建三路进攻以规江浙两省之议;讨捻逆河南,建合四省之力,蹙贼一隅之议。皆策之始受事之日,其后成功,一如公言。在军,戈铤楼播,短长尺度,躬自省量,无或苟者荣辱得失,无关其心;而未尝一念不周乎天下,一事不尽乎民隐。传曰:“为仁由己,”公无愧焉。(见曾文正公全集)
郭嵩焘所言,大抵为曾国藩的武功文事,德量器识,与刘蓉所作的铭辞,颇有相得益彰之处。而归结于“为仁由己”一语。
曾国藩一生最得力于一“诚”字及一“明”字。其诚,故能得人之心;其明,故擅知人之鉴。曾国藩以知人名,始于慧眼识江忠源;此事郭嵩焘亲历,故其所言,尤为亲切。郭嵩焘作《赠总督安徽巡抚江忠源公行状》其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