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缝间疏疏落落地洒在灶台旁，周扬与冯如玉认认真真地净了手，脸上的表情不再愁苦或微笑，只剩下纯然的尊敬，对手中菜刀的尊敬，对食材的尊敬。
一个好的厨师，无论本性如何，总是对厨艺有着寻常人没有的尊敬。
两人围上围布，乔二筒的面色浮现从未有过的惨白，因为二人的围布恍若盛开的紫罗兰。
五品厨师的蓝紫色。
轩辕灶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忍心开口告诉他更加残忍的真相。
事实上决明子周扬和如玉公子冯如玉两人的厨艺根本不局限于五品。
周扬毒死忘情大师后，不得不仓皇奔逃，不敢再去考级，也没有人愿意为他评级。
而冯如玉更是在斗菜中逼死过四品的厨子，自然不需再用等级来证明自己。
“掌柜的，你真的准备把秘籍交出去？”慕容冰焦急地咬着嘴唇，不明白独孤小楼为何要接受二人的斗菜，无论是她亦或者乔二筒，压根和对方不是一个级别的。
独孤小楼看着二人的动作，淡淡说道：“他们连食材都随身携带，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顿了顿，接着道：“何况无论如何，二筒终究是个厨子。”
只要是厨子，就要遵守厨子之间的规则，若是独孤小楼不答应，当然会毁了乔二筒作为厨子的尊严和资格。
乔二筒双手握拳，目眦欲裂，如果他能当个好厨子，是不是也不会被人逼迫到这份上。
周扬与冯如玉此刻却兵没有心情去管乔二筒这样不入流的厨子的心理活动，他们的眼中甚至没有彼此，只有手中的刀，和食材。
周扬的食材很奇特，大多为植物的根，其中有几种是慕容冰仅凭肉眼都很难看出的。
无论植物的花多么姹紫嫣红，却终究离不开紧紧抓着土壤的根，有些花的蜜很甜，偏偏它的根很苦。
苦斋更是将这份苦味渲染到了极致，难怪有尝苦斋犹若品尝人生的说法，周扬从儿时起便多灾多难，当然能体会到人生的苦。
慕容冰闭了眼，细细去嗅食材的味道，有点涩，也有点腥。
周扬的动作很慢，他用柔软的羊毫刷轻轻刷去根部的泥土，又将封存的胆汁用偏硬的兔毫刷在用奇形怪状的小刀切开的根茎中。
相比之下冯如玉的动作更快，更轻，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
那把刀与案板交错的声音柔的像情人间的低声呢喃，却那么锋利，乃至于乔二筒都能从切好的牛肉片中看到对面朦胧的景色，薄的几乎可以透光。
冯如玉十指上的指甲都是被剥离开来，手起刀落时，其上的血膜反射出一种奇异而凌厉的光泽，男人的脸上却有一种虔诚的光。
轩辕灶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厨子他原本见得多了，却不希望在独孤求菜酒楼中见到。
周扬的动作看起来很慢，冯如玉的动作看起来很快，却反倒是周扬的苦斋先完成。
乔二筒站起身来探头去看，周扬装苦斋的是一只木制的钵盂，内里洗的光滑如镜，黑乎乎的苦斋装在里面，反倒有一种大拙若巧的美感，真正的斋菜本就不会拘泥于形。
说来也怪，原本苦斋的味道既腥且苦，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仿佛从蜂蜜和鲜花中浸透出来，争先恐后地从鼻尖和嘴巴中撞进去，让你拼了命地想去尝一口。
只是几个人从头到尾看着周扬做菜，食材中非但没有加半点糖，倒是用了不少苦到极致的东西，怎么会沁出这种极致的香甜？
乔二筒原本就是个吃货，忍不住地抄起竹筒里的筷子就想要尝尝，轩辕灶不动声色拉住他的衣领，淡淡道。
“他们的胜负，是由自己评出的，与你无关。”
乔二筒摔下筷子愤愤地看了轩辕灶一眼，他过会都要上刑场了，轩辕灶竟然连口菜都不让他吃，简直残忍至极，尤其这种级别的厨子，恐怕整个翡翠镇的人都不曾遇到过。
轩辕灶却镇定自若，仿佛不曾看见乔二筒在瞪他。
慕容冰悄然看了眼轩辕灶，喉结使劲吞咽了一下，此刻的她已经不太像一个名门小姐，不过嗅到这样的味道，也的确很少还有人能按捺不动。
果真是绝处逢生，周扬用十几种苦到极致的食材，酝酿出香甜之极的味道，难道不能算绝处逢生？
她心中悄然想着，无论如何冯如玉也不能胜了吧。
独孤小楼却忽然笑了笑，“如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冰眨了眨眼，不明白独孤小楼突然说这句话的含义，轩辕灶却点点头。
“绝处逢生，不到绝境又如何求生，慕容小姐，你不觉得味道有些太淡了吗？”
显然是看出慕容冰的疑惑，轩辕灶才出言解释。
味道太淡了？分明是太香甜了才对，这……
不，为什么此刻弥漫着满是周扬苦斋的味道，冯如玉那边下锅的食材有牛肉、牡蛎、香菇等，又以最为香醇的女儿红作为勾兑的料酒爆炒，这些食材的味道理应飘扬四溢，但冯如玉颠勺时巧妙的几次翻动，再下了料，转眼间竟然将味道互相压制，反倒闻起来十分清透恬淡。
若说周扬是先抑后扬将苦味转为香甜，冯如玉则是先扬后抑，将食材的味道催到极致，而后却归于平淡。
两种不同意义的绝处逢生，却说不出哪种更好，慕容冰感慨地摇了摇头，自己的江湖经验还是太少。
乔二筒面如土色，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比不上这两个人了，别说菜式究竟如何，就连他们的手法乔二筒都看不透。
若不是顾忌着独孤小楼和身为厨子的最后一点尊严，他简直想要直接认输。
轩辕灶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抬了抬手：“两位互相尝尝对方的手艺，比个高下吧，我们乔大厨可要等不及了。”
周扬与冯如玉对视一眼，两人甚至不曾尝一尝自己的菜，就将盘子推向对方。
绝处逢生，本该苦涩的转为香甜，本应浓郁的归于平淡。
“苦中作乐，请品尝。”周扬这样说着，悲苦的眼角垂地更深。
“一枕黄粱，请君慢用。”冯如玉的笑容越发温润。
